第二十五章 晚香

  玄帝如今不过是回光返照,也许是他常年骑马射箭身体硬朗的缘故,使他还能有再次睁眼的机会。

  沈啸行坐在床沿,屏退了殿内众人,烛火昏暗,玄帝双眼无神,瘦骨嶙峋的身子僵直在床上,费力地吐出字眼:“是你……杀……了沈修辞。”

  沈啸行给他掖了掖被角,关心道:“是谁这么耳报神?耽误了父皇病情可怎么好。”

  玄帝在这时老态尽显,胸口起伏,手颤抖着拉住了沈啸行的衣袍,说:“我本以为……沈修辞是心狠手辣……没想到……原来……你……更胜一筹。”

  玄帝到现在,仍认为沈修辞和沈啸行,是吃生鱼的碰见了吃活鱼的。

  沈啸行在外给沈修辞的树立的形象太深入人心,沈修辞又自己没有察觉,狠毒阴险的风声是越吹越大,连玄帝都入了耳。

  半晌,沈啸行没缘由地轻笑一声,轻轻说:“我不过是涓涓细流,厚积薄发。命运既然在我身上,我当然要同它争斗不休。”

  “还得感谢父皇的亲身教诲,世间再无一人,会比你再狠毒。”

  血水,血腥气,哭喊声,那道伤疤,那个死胎,那个选择。这些都是他经历的巨大痛苦,就算被岁月浮尘掩盖,但全部都历历在目。

  他忘不掉。

  “你不配……做……这个皇帝。”

  “是吗?我会让你知道,天下会尽入我的囊中。”

  玄帝的手一点一点滑下去,他睁大了双眼,再也没有闭下。殿外隐隐有几声乌鸦叫,案上的安神香灰掉落在地衣上。

  香燃尽了。天还冷着,但已经不下雪了,太阳时常高悬,雨旸时若,天空放晴,全然不见前两日昏暗之态。

  玄帝龙驭宾天,阖宫上下无不哀悼,尸体已入棺内,身穿寿衣,萨满拿着玄帝的生前衣物,一手执腰,面朝北方,拉长声音高呼着玄帝的尊讳。

  沈啸行作为新帝不二人选,身着孝服,带领着百官送玄帝出殡迁入祖庙,谁都哭得真情实感,沈啸行也不例外。

  他在棺前,剪下一缕发,用香燃了它。

  ——————

  思念如风,南风缠绵。

  沈啸行哭完了既夕哭,才倒开空看了从南暻来的信,信纸一开,掉出了个血玉吊坠,形状雕刻的像一只小狐狸,浑身通白,唯独尾巴带了一丝血色,直通尾根。他瘫在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晴方好。

  暮云春树,南暻的天不如北玄的幽蓝,近来阴晴不定,我已不慎感染风寒,头晕脑热,你记得要多添衣衫。

  听闻北玄阳和启蛰,一切顺利,送你份登基贺礼。

  沈啸行来回看了三遍后,把血玉吊坠系在了脖子上,把信搭在自己脸上,挡住了那些跳动烛光,重重向后躺去,似是疲惫不堪。

  顾酌,就是除了江京姝以外,他能感觉到的唯一温情。

  但温情也是绊脚石。

  沈啸行有时思绪恍惚,不知道该怎么选。他当初去南暻是有目的性,接近顾酌也是有目的性,北玄和南暻分庭抗礼,只有收了南暻,他才能做这天下共主,这天下才能进他囊袋。

  他野心勃勃,情爱困不住他,温情也没能打动他。

  予水敲门进了殿内,见沈啸行这样,伸手就去给点了安神香,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沈啸行在信的阴影里长叹一气。

  “去吧。”

  ——————

  北玄内乱已平,沈啸行如愿上位,郑当时振旅而归。

  鲜艳军旗飘在空中,马蹄声由远及近,开春雪化了些,马蹄就踏在这雪泥里,停在了皇门口。

  郑当时还身着铠甲,一人入宫,顾酌不知北玄内情,只当郑当时是凯旋归来,并没有让他卸甲,在保和殿设下了百官宴。

  杯盘满桌,杯觥交错,笙乐声恭贺声络绎不绝,混着古琴涔涔,让人更易醉,郑当时端着碧玉觞一一应下。

  顾酌掂了下袖,也向他遥遥高举金足樽道:“郑将军和余将军皆是孤的左膀右臂,如今你劳苦功高而归,孤敬你。”

  郑当时从小几前起身,躬立着饮了个畅快,复又坐下,他拿过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道:“在北玄的途中,倒是听说了陛下的一些私事。”

  喻溯生顿觉不妙,生出警惕之意,马上低声打断了他的话头,似威胁道:“你干什么?”

  “你顾酌,当真出身正统吗?”酒在碧玉觞中呈琥珀色,他缓缓转动酒杯,玩味地说:“还是该叫你,笑月?”

  殿内笙乐声渐渐停了。

  顾酌脑中金铎轰鸣,眼中透着一丝不安。一声笑月,又给他拉回了他不想回忆起的时光。

  父亲病重,宫内医官束手无措,他把眼光放到了宫外,不知从哪里寻了好多道士,每天服着金丹,名叫交梨火枣。

  道士说的玄乎,只道这是天上难得一见的珍品。

  顾酌贪玩,药丸金光闪闪,他只觉得是个没吃过的糖块,随手就偷了一颗,一直没舍得吃。

  服了好久,病却越来越重。先帝认定这群道士是群乌合之众,交梨火枣也说不出是怎么炼成,一怒之下全部赐死,顾酌也不敢声张自己还有一颗,便一直藏了起来。

  火是半夜起的。

  起的突然,来势汹汹,流云殿烈火浓烟,宫人都在忙着救火。当夜正飘着雪,但也没能压制住火焰,天地呈现半白半红的诡异之色。他在殿中先跑去找了父亲母亲,但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火势见大,宫人赶来时已经晚了,一盆一盆的水根本扑不灭,连先帝都放弃了,只等着宫殿燃烬。

  殿内火舌舔舐得梁柱断裂,差点砸在顾酌的身上,顾酌果断放弃,寻找着出口。

  他被团团黑烟熏的意识朦胧,但他想活着,强撑着找到了被火烧光的一个小洞就不管不顾爬了出去,他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爬到再也看不见火光的地方,爬到筋疲力尽时,已经是到了宫外。

  顾酌逃了出来,但因为吸入了太多烟雾,一头就栽进了雪泥混着的水坑里,昏死过去。

  路上行人来往,没有人低头看他。

  有个女人驻足在他面前,着翠烟衫,腰际曼挑,墨发用玉簪挽了一半上去,风鬟雨鬓,她指使小厮从泥里捞出了顾酌,把他带回了晚香楼。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