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只是怕你罢了

那是一段多遗憾的年华,是一个强势少年努力渴求却得不到友谊回应的年华。

  他的身边,向来只有那么两个人,围绕自己而转。

  俞骋风忽然摇摇头,感觉对其中一人极度模糊。

  那个人没多久便搬离了绞拈山,去了哪里他也未能得知,而那之后,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就那么理所当然的变成了一个人。

  少年爱阳光,多刺眼都爱。

  此后身边的挚友就多只有洛平川了,那个人却好像躲起来了一样,杳无音信。

  甚至,俞骋风自己连其姓甚名谁都给忘了个干净。那糟糕透顶的感觉让他赶紧把思绪拉回现实,然后看着眼前还在恐惧自己的徒弟。

  他碰上李浊弃的肩膀,“我说,你也不至于……”

  “……啊!放手。”

  李浊弃吃痛大叫,惊觉自己同谁喊过之后又连连道歉。

  这个状况反常,而缘由自然只有一种。俞骋风掀开肩膀处的衣服察看,竟然发现那个地方不仅仅肿了一些,甚至发黑发紫,极其严重。

  俞骋风啧了一声,怒不知从哪而来,狠狠摁了一下肩膀。

  “啊啊啊!”李浊弃忍不住这种疼痛的感觉,除去疼痛带来的泪水以外,还有类似于憋屈和羞辱的东西在控制其的泪水。

  “这下知道疼了?之前撞到的时候为何不及时停止?”俞骋风一边斥责,一边拿出膏药抹在那些伤上,冰凉之余还有一点刺痛感,但这也恰能证明有效。

  身上有那么好几处,俞骋风一边找一边抹,直到大致检查过后,就剩下脸部的伤了。

  俞骋风用了大半罐,“你这家伙……嘴边都能磕成这样?你这当修士也当的太莽撞了,而且自愈能力那么差劲。”

  “唔唔……”李浊弃疼的闭起一只眼,因疼痛带来的哭意如果说话必会倾泻而出。

  综合来看,李浊弃确实在天赋方面毫无优势可言,甚至还把全部转化成劣质了。

  最后擦完药,只差嘴角一处。

  俞骋风忽然来了性质,他使坏的把一点点药抹在手上,那动作假装给抹药,却是忽然将拇指伸进嘴中,掐着脸颊玩。

  顿时,李浊弃又苦又惊又疼又委屈,他忍不住眼泪开始哽咽,嘴里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求饶话。

  俞骋风闻言顿了顿,不知怎的,他觉得很好玩。虽然那些求饶的话说起来是那么惹人心疼,但俞骋风偏就是止不住。

  “师,尊,放,放过我,吧。”

  他一边被扯着一边说话,导致断句很不理想。

  然俞骋风听见这样的话却觉得奇妙且可爱。

  他也收了收手,终于帮李浊弃解开束缚。

  顿时手脚得以环节,李浊弃惊喜的想从床上跳下“久违”的跳一跳,却不料一下子摔在地上,四肢好像不听话一样软绵绵的。

  “……麻了。”

  俞骋风扶额,将李浊弃扶起来之后道:“你以后能不能别那么怕我?搞得跟我好像把你怎样了一样?”

  “师尊不就是把我给怎样了吗?”李浊弃说道。

  “额呵呵…咱说的可能不一件事……但也无伤大雅。”俞骋风冷笑着,那开玩笑的样子在李浊弃眼里都能被放大恐怖。

  突然他想到自己在绞拈山的一处隐蔽地牢中所布下的一个奇怪的刑间。

  那屋子里满是从前的罪犯被砍掉的头颅,依靠其自己灵力维持,保留不去腐烂,不发臭,甚至有时候动动手指,还能让那些保存完好还滴着血的头颅转动眼珠子,极其渗人。

  那是他自己认为惩罚一些犯人的方式,想必谁也不愿看见一颗颗狰狞的头颅在自己眼前晃晃悠悠,还会时不时转动那别扭的眼珠子。

  想到这些,俞骋风不以为然的提起:“你这样子,会不会害怕我那一个地牢里挂着的满是罪犯的头颅?靠我灵力维持,新鲜的还在流着血。”

  他心中承认这带点过分玩笑的成分,但也是无心之举,认为李浊弃这样的修士应该不至于害怕血腥绯红。

  可是李浊弃接下来的反应也预示了俞骋风的判断失误。

  “呃啊!”李浊弃猛的往后退,头砸在了墙上。

  他一面捂着头,一面盯着俞骋风想要不断后退。

  “哼。”俞骋风笑笑,他分明有些落寞于其怕自己的这种反应,却又想多看看。

  那种病态扭曲且矛盾的心理,时常体现于其本身。

  眼看天色昏暗,时候不早,看望这个麻烦精过后,合该回去。

  “我走了。”

  “啊别,留下……”李浊弃低头沉声,他的声音压了又压。

  “……?”

  “我,我害怕……师兄二人被我赶出去修炼,估计很晚才来。”

  他这样说着,那衣角也被紧紧揪住。李浊弃就活像个怕黑的小孩,抓住身边无论是谁去等待破晓,至少到了破晓他就不会那么害怕,身体也不会颤抖到让自己都羞愧。

  俞骋风皱了皱眉,有些狐疑:“你一修士,怕什么?何况现在又没有动荡。”

  “你适才说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李浊弃扭过头去,又不断晃头,试图忘却那些描述的画面出现在自己脑中。

  可惜这完全是徒劳。

  “哦~被砍掉的头颅啊,悬挂在屋子里那种。要不要我给你带来一个挂在你面前?”

  “呜……”

  李浊弃深深低下头,肩膀耸动着,泪水一滴一滴从眼缝中挤出,落在他的大腿上。

  可以看得出那极力隐忍的模样,却似乎终究还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忍不住倾泻。

  “呃?别哭啊???”

  虽说俞骋风玩心太重,但他倒是没想过把李浊弃弄成这样。

  看起来有所阴影,在其脑中挥之不去,那眸子里闪过的不是只一次的惊恐。

  “我…我不知怎的,满脑子都是那些东西,我甚至能想到他们飘过来在我眼前晃悠,我…”

  他抱头哭着,从不吝啬自己的眼泪。

  那是他奶奶曾经说过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痛苦的话就不要吝啬眼泪,这不丢人。”

  俞骋风看着那样的李浊弃,无奈心道:“看来我提了个不好的话题啊。”

  对于他而言,那些血腥与暴力确实不算什么,何况年少时也常在任务中接触,那个时候还不是太安稳的日子,所以多少有些场面没法避免。

  李浊弃胆小,似乎什么都怕,但似乎什么都事出有因。

  比如适才说的断掉头颅悬挂在屋子里,那就是幼时总是欺凌他的家伙们的杰作……

  那帮家伙以什么狗屁的伸张正义为由 要接触祸患,于是打死把正在熟睡的李浊弃和其奶奶弄死。

  后来确实成功了,但只有奶奶的头被悬挂了起来。

  因为几人邪笑笑着,一个更能让人精神崩溃的想法浮现。
 
      于是那一天月黑风高,摸黑起身打算早起训练体能的李浊弃忽然看见自己面前飘着一个球状物,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看去……

  那是……是……

  李浊弃一屁股瘫坐在地,瞳孔震得不切实际,喉咙中的话愣是叫不出,最后在极度反胃的状况下,边吐边哭。

  几个躲在暗中邪恶的孩子因为看到那呕吐物而被恶心跑,然后也没了后续。

  床上还躺着一个无头尸体,梁上又挂着一颗头颅,论凭哪个小孩能够不崩溃?

  那一天,他带着头与身,一点一点爬上那个坡,那是一条小河边,因下暴雨而成急流,年幼的孩子抹着血与泪在埋。

  天知道孩子用了多大的勇气;地知道孩子跋涉了多么远的距离;鬼知道孩子经历了怎样的一段时光。

  那些家伙欺负成瘾,而李浊弃一直拿他们没法,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灵力,身体差劲,而且对方人多,一直处于劣势。这也导致了那帮家伙越来越张狂,直到这个地步。

  奈何李浊弃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他自己也不懂任何人情世故或者求助,所以根本也没报给当地某门派的掌门人。

  在无可奈何的光阴里,他也因过度惊吓患上了心疾。

  “师尊,我同你讲……”

  俞骋风在他的旁边坐下,李浊弃凑近过去,仿佛这样能感觉到依偎一般,在其耳畔轻轻讲述起那个惨绝人寰的故事。

  良久,故事讲完。

  再良久,俞骋风才抬眸说话。

  他怎知李浊弃经历了这些事情?又怎会不知这样的惊恐带来的伤害是多么严重?

  “我,我只想开个玩笑。”

  这玩笑,程度还真够大的。

  “那师尊,你方才所言非是真的吧?”那少年眼里似乎有某种期待,期待着自己的这句话得以肯定,好让安心。

  然俞骋风嘴角抽了抽,他摊了摊手无奈表示:“很抱歉,这还就是真的。”

  闻言,李浊弃猛的往后退,他睁眼是面前那狡黠的怪物;闭眼是那血腥悬挂的头颅,在脑海中那些画面越来越清晰。

  “不过,我保证你的头颅不会出现在那里。”说罢俞骋风使坏般笑着看李浊弃那想抓住其衣角却又害怕的想要躲开的神色,如此进退两难的感觉,让俞骋风看的极为满足。

  “为什么非要吓我逗我作乐?”

  李浊弃的声音忽然冷了起来,头扭向一边,眼睛被发丝挡了些许,但看得出阴郁。

  俞骋风突然语塞,有点接不上话茬。

  对啊,自己为何总在做一些那么令人作呕的事给李浊弃啊?这个小徒弟又做错了什么呢?论身份来讲,自己这些日子的对待,完全也不符合啊?

  总听的说书人讲那么好一道欺师灭祖之徒,可现在看来,怎的也是自己这个师傅做的过分了些。

  或许……或许……

  或许是好玩吧。

  大抵可以这么说?俞骋风心想。

  他舒了口气,随着自己内心浮现去说出那些话来:“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乖巧懂事的人,对于我的一系列作法你虽小有反抗却受着。我知道你那是因为怕我,但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世上比我小的家伙也没那么讨厌。”

  俞骋风说着,连自己都没法把这种荒诞的理由说出口。

  “我曾经对裴迟宇,你的师哥,敌意也很大,因为我对不听话懂事的孩子意见很大,他们的活泼在我眼里简直如同胡作非为,他们的稚语也是口无遮拦。我曾经深恶痛绝,我知道这样对比自己小的人产生那么大的敌意会有多么离谱,但事实确实如此。”

  他有些解释不清,因为从未像人以长篇大论解释,从前他只会单纯跟人说自己厌恶孩童与少年,厌恶那些家伙脸上浮现的得意与狂妄,厌恶他们撒野与无畏。

  俞骋风轻轻拍了拍那还拽着自己衣角的手,安慰之余是示意其自己不会走。

  他坐在床榻边缘,翘着二郎腿,继续说着一些快要被蜘蛛网包围的记忆。

  “因为我经历过很多大场合,比我年长的人总会有比年幼的人要稳重,这是事实。即便人各有态,但总的来说还是长辈看起来更靠谱一些,从而在对比之下,我极度厌恶比我年幼的人,说实话也是厌恶自己的。”

  想到裴迟宇这个人,他的心突然暖了一下。

  确实在自己这二十多年的生涯里,鲜少有年幼者能走进来,多数再怎么有接触也不过是因为忙于公事。

  他所认定的范围,在弱冠过后,便无界限,那个之后,倒是可以谁都算得上大人。

  “那个时候,裴迟宇费尽心思讨好,因事先从平川口中得知原因,所以裴迟宇从不敢怠慢我。可我那时哪里会像如今调戏你一般调戏他?我那时对他简直就是怀恨在心。这种感情完全不应该是对裴迟宇这个人的,而是对那个比我年幼的年龄。”

  “习惯……?”李浊弃仿佛呆滞,但却又都听得懂,且深感同情,甚如身临其境。

  “嗯,后来他打动我了,让我信服原来不是年幼的就会无知无理无聊透顶,所以我试着慢慢改一点,但很显然我还是讨厌,虽不至于那么严重。直到看见你,其实一开始我对你有莫名敌意,那不仅仅是来自年龄上的,似乎还来自于某种早已被尘封的记忆。”

  “尘封的记忆……”李浊弃偶尔挑着那些字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泪光闪烁在眼中。

  俞骋风点上了新的烛火,而自己掌心的火早就已经灭掉了。

  “可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人居然那么不同于同龄人。他们肆意快活、逍遥无畏、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而你呢?却是沉稳温柔的,畏首畏尾的,不像个同龄人。”

  “畏首畏尾就不必了吧,”李浊弃这下可来了劲头似的反驳:“我只是怕师尊你。”

  俞骋风一愣,想来确实如此。不然怎会能与师兄们大喊大叫,怎会能用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孩童?

  可终归那本质还是柔和的,只是有些韧性的柔和。然后显而易见,那份韧性的柔和在俞骋风这里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怯懦和恐慌。


  “我只是怕你罢了,只是怕你……”

  李浊弃还是深深低着头,说话的底气越来越小却说的完全是实话。终究还是个要强的少年,从不在他人面前露出胆怯却因为俞骋风的戏弄而一次一次被击溃那心理防线。

  就像那位先生所说的。

  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怒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什么呢?

  “只是怕,你……”

  俞骋风陪着他直到深夜未眠,那句话回荡在耳边怎么听也高兴不起来。

  “只是,怕你……”

  能不怕我吗?只一刹那。

  那一刹那,请尽情爱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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