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梦魇

  那日过后,南暻就开始转了热。扑面而来的热风,阳光被榕树叶分割成细碎光影。

  顾酌以顾随欢到了年纪为由给她在宫外辟了座公主府去住,此处风景雅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顾随欢很是满意。

  沈啸行知道了有些不大高兴,火速冲进了顾酌的殿内,宫人们愣是没拦住,都诚惶诚恐跪伏在地,听凭处罚。

  顾酌正提笔写着字画,抬头扫了沈啸行一眼,目光不屑,摆了摆手,又低头继续书写。

  找事来了。

  宫人如释重负,脚底无声退下。

  殿内摆了许多文竹、芭蕉,还有空气内的清冽茶香,更显一脉清幽,顾酌醉心其中,脚趾头都不想理沈啸行。

  “我跟公主说句话你马上就给人分府别住了,”沈啸行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坐下就倒了杯茶喝,听不出带不带怒气,说:“你什么意思?”

  顾酌没有停下笔,慢条斯理地说:“我三皇姑都恨不得要出家做姑子了,你可少勾她吧。”

  从他一进门开始,顾酌就觉得他把他从这清幽之地又给他拽回红尘间了,简直是头大如斗。

  他恨不得告诉他你少他妈痴心妄想了,凡事先看看自己配不配,但他如今是皇帝,言语不能再似从前粗俗,把话给咽了下去。

  “你是怕她被我勾走吗?还是怕,我被她勾走呢?”沈啸行的头伸了过来,仰躺在了小桌上,朝顾酌一瞥,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

  顾酌手里顿了一下,恶意地在沈啸行脸上画了一小道,沈啸行气得蹦了起来,恨声道:“顾酌!你三岁吗?”

  顾酌不过是临时起意,他小时候跟顾随欢打叶子牌,她欺负他小玩不明白,脸被她画的直像个花猫,每回都气得顾酌找娘,他就料定沈啸行也会气。

  顾酌开怀笑起来,眼里笑意如桃花般灿烂,打趣道:“没有人愿意跟你这个奸诈竖子多待,我们姑侄俩更不想,谁知道你有什么坏心眼呢。”

  沈啸行拿手胡乱擦了擦,本来顾酌画的那一道并不大,但被沈啸行渐渐揉开了,一副几天没洗脸的滑稽样。

  “美人谁不爱,我走近看看美人有什么错?”沈啸行又恢复了那吊儿郎当的样,浑身一股慵懒的劲,直盯着顾酌。

  顾酌最烦的就是他这个样,眉心跳了跳,终于忍无可忍道:“少他妈给我找事,你憋不出来好屁。”

  “我闲啊,”沈啸行缓缓笑道:“你能拿我怎么办?”

  顾酌觉得他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沈啸行而言根本就不痛不痒。

  顾酌突然想起了什么,憋着笑意,气定神闲说:“近日我要放近卫回家一趟,你正好闲得没边,不如,”他一脚踩在榻上,指了指自己的靴。

  从他被养在国师府,喻溯生就给他指了个近卫,他主内力,近卫主外攻,二人配合能抵过数十人。近卫年前捡了个襁褓婴孩,婴儿不好养,顾酌发了话,让他回家好好照顾一阵。

  沈啸行眼眸的笑意更沉,他应了。

  顾酌只是想羞辱一下沈啸行,他觉得以他这个纨绔的混账样,听着这句话不得气个半死,没想到他真的应了。

  顾酌顿觉不妙,他作无意状说:“人头给你送来了,不知你有没有寄存的地方。”

  说话间沈啸行已经躺在了榻上,整个人就跟没有骨头一样,一会都站不了。闻言翻了个身,闷闷道:“把心放肚子里,再来八个我也打不过你。”

  ——————

  白日日头晒得宫墙都直烫人,夜晚倒是降了温,黑沉沉的,仿佛被浓墨染过,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夜风呼啸,拂过顾酌宫内的池子更加凉爽宜人,打更声起起落落,风吹过窗前榕树,树叶疯狂摇晃,发出古怪声响,犹如鬼魅嚎叫,吵得顾酌睡不着。

  意识逐渐混沌,头脑昏沉,如同幼鸟找不到树枝可以落脚。

  凭着风声,又把他带回了流云殿中。

  那是他父母生前居住的宫殿,他爹大皇子——宁王病重,先帝甚是挂念,特许宁王及其家眷搬回了宫中,方便常去探望。

  他又梦魇了。

  儿时的夏天是清风涟漪,是碧波盈盈,是追逐打闹后的一身汗,每天都很有意思。

  他母亲跪坐下来,他枕在母亲的膝上,一头柔软发丝垂下,软软扫在他肩头,低声哼着儿歌。他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只觉得温柔气息笼罩在他身边。

  她突然起了身,直直向前走去,顾酌的头磕在了地上,他迅速伸出手抓住了那片衣袖,但衣袖透过他的手,穿了过去。

  他抓不住。

  顾酌动弹不得,喊不出声,他喘息未定,额下冒着冷汗。

  风声凌厉,雪斜斜落地又狠又急,不知从哪里冒出了火,顷刻间就把流云殿烧了个干净,硝烟一片,遍地狼籍。顾酌方才看了清,那漫了天淹了宫殿的红色不是火,

  是血。

  杀声四起,刀剑相击。响在顾酌耳边的全是哭嚎喊叫,尸横遍野,血染大地。

  一堆人盖在他的身上,那些人的血直顺着顾酌的脖颈里淌,鼻尖围绕的全是血腥气。他被压得喘不上气来,手指扣着地,一点一点向外爬,磨得十指血肉模糊。

  一把剑插进他面前的土里,寒光直冲顾酌的脸,他看清了自己的狼狈样,也看清了持剑的人。

  是他二皇叔。

  “顾酌。”

  耳边似有人轻声喊着,顾酌浑身都发了抖,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人拔出了剑,再度举起,直冲他眼睛刺去。

  “顾酌!!”

  顾酌双眸紧闭,睫毛颤抖间似有淡淡水光,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干净,有人摇了摇他的肩膀,顾酌立刻就睁了眼。

  沈啸行坐在床边,有些焦急地看着他。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对视了片刻,顾酌单手撑身坐了起来,他静静偎在床头,就像是一团锦簇中最怜瘦的那片花。

  “你睡觉都不穿衣服的?”沈啸行看着他裸着的上半身,肌肉匀称,线条凌厉,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眼睛再往下瞟——

  这腰也太他妈细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