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规矩

     东陵郡将军府。

  明阳“蹬蹬蹬”跑进颜沧的公房,边跑边大喊:“哥,哥……”

  颜沧身边站着一位两鬓花白的男人,看上去年纪有五十上下,左眼处有一道很长的刀疤,直延伸到耳朵。他表情严肃,呵斥道:“大呼小叫的,没个正形。”

  “哎呀,赵叔也在”,明阳走上前来,讨好地笑了笑:“赵叔好呀。”

  赵叔斜睨了明阳一眼,说道:“你再这样天天不干正事,等南离先生回东陵,我让他好生管教你。”

  听到老师的名字,明阳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赵叔别啊,我哪有不干正事。”

  “行了”,颜沧放下手头的东西,问道:“找我什么事?”

  明阳好奇地问道:“哥,你是不是把万大哥派去洪征府了?”

  颜沧知道这明阳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说道:“是,但是你不能跟着去。这次去是有正事的。”

  明阳一脸失落:“没意思。”

  颜沧紧接又说道:“过几天再说。”

  明阳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问道:“过几天能去?”

  颜沧轻点了头:“嗯。”

  “好耶”,明阳欢呼一声,说道:“那哥和赵叔你们忙,我就不打扰啦。”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赵叔叹了口气:“将军,你就是太纵着这小子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颜沧只是回了一句:“他还小。”

  赵叔看着跑远的明阳,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慈爱:“不小了,你在他这个年纪都在中护军里当中郎将了。”

  颜沧只“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赵叔知道颜沧的性子,只好自己捡起话头:“说正事吧。洪征府的来信里既然没有提到朝廷来人。就说明那位王爷,叫莫栩来着对吧。他摆明了是要借我们势来攻心,你还帮他搭个台子唱这出戏?”

  颜沧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嗯,既然合作,我也有点诚意。”

  赵叔目光一凝,显出几分狠辣的气息,连带着左眼睛的刀疤都有点狰狞之感:“你就不怕给他递刀子背黑锅?”

  颜沧随手摆弄着桌上的兵棋,目光仿佛穿透到很远的地方:“我也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

  在洪征府的王家,莫栩已经念完了那份中旨。跪伏在地上的世家们神色各异,有的平静,有的惶恐,有的不屑。

  莫栩又停顿了一会,才悠悠说道:“各位请起吧。”

  场内万分寂静,莫栩没有开口,那些世家的掌事人起了身后也都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朝廷,这个词对他们陌生又熟悉。若说他们心目中的朝廷,哪怕他们再跟离北眉来眼去,也会认为大启是这天下的正朔。但是实际上,他们从父辈开始,就已经逐渐跟朝廷若即若离了,朝廷在这幽北基本说不上话。

  也许,对他们来说,一个只存在于概念中,从不插手他们事务的朝廷,才是好朝廷。

  在场的聪明人都多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朝廷要对北边下手了,而洪征府,可能就是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王亦浔听了圣旨无惊讶之感,反而因为自己的猜想得到了验证,神情更是从容,在其他人都沉默时,上前给莫栩行了个礼,说道:“草民王亦浔,拜见王爷。”

  莫栩上次来见过这位公子哥,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已经在其他老一辈之间说话也颇有分量,想来也是位人物。

  “王公子,有何指教?”

  “草民不敢”,王亦浔态度摆的恭敬:“草民是想说,既然朝廷有吩咐,我等各家自然慷慨解囊,不瞒王爷,方才各家已经商议好,城内我们六大家每家各出二百石的粮。”

  “挺好”,莫栩没有说多也是说少,而是说道:“各位都坐下吧,我们坐下聊聊。”

  莫栩说完,随手找了个位子就坐下了。

  伏良弼本想提醒莫栩去坐主位,见莫栩都坐下了也就作罢。

  林河也挪了椅子过来,就坐在莫栩旁边,说道:“王公子不嫌麻烦的话,也给我们添几杯茶水吧。”

  王亦浔愣了一下,笑道:“这是自然,是我怠慢了。五郎,还不快去给贵客上茶。”

  “好的三哥。”

  王亦浔身后,一位男子应下后,疾步出了房间。

  站着的众人寻到了自己的位子坐下,把目光投向莫栩,王亦浔神色如常回到了主位上。

  伏良弼有点愠怒,低声用家乡话骂了几句。

  莫栩也注意到了,却是笑了笑不太在意,温和开口道:“诸位的拳拳爱国之心,我代表朝廷对诸位表示感谢,既然我要来开府治事,也不瞒着诸位。这搭棚子呢,和粮食呢,都是供给流民的。我与东陵郡的颜将军已经见过,颜将军表示会全力配合与我。”

  说到这,莫栩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想必颜将军跟诸位也是老熟人了。”

  众人不敢接话,怕惹火上身。

  莫栩也不在意,接着说:“明人不说暗话,洪征府要接纳流民,往后就得按朝廷的规矩纳税,这税想要收得妥当,首要就得厘清这田亩人口。这个道理,我想你们都明白。”

  “来了!”在场不少人都在心中暗道,这新官的第一把火,终于明目张胆地暴露出来,甚至有些人还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人口和田亩的黄册,历来是朝廷和地方之争。人口代表着丁银,田亩代表着粮赋,这些是国家之本,浩瀚的大国就是由这些一个一个的小家支撑起来。

  而这些对地方上的豪绅而言,就无异于是在割他们的血肉,他们占据着最多的土地,最多的男丁,对他们来说,这些税赋就是“与民争利”,是“苛政”。于是古往今来,每当朝廷对地方的控制稍弱之时,这些世家们就会穷尽浑身解数,躲掉这些税赋。

  官员绅衿利用优免特权隐漏人丁,奸猾之徒又托为客籍以为规避,而丁银项目仍然存在,结果便落在贫苦农民的身上。在底层苦不堪言的同时,这些富户们大肆兼并土地,把有田的民户变为自己的佃户。丰年足收之时,大户们得了大头,底层只能混个温饱,而一旦遇到灾年,底层只能卖儿鬻女乞求一条活路。

  这种事情往往牵扯极大,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土豪劣绅,都会纷纷出言反对。唯一支持的,也就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

  可是,历史上几时听过他们的声音。

  朝堂上的相公们只会说“再苦一苦百姓”,榨干他们最后一滴油水。

  可不管是为了钱粮,为了掌控洪征府,或者是为了百姓,这都是莫栩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屋内变得落针可闻,连身旁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起来。林河食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桌子几下,又让嘈杂多了几分,而后有点不阴不阳地说道:“你们这不说话,不知道是支持朝廷,还是反对朝廷呢?”

  莫栩紧接着出了声,语气平和却有力量:“诸位乡贤尽可畅所欲言,若有什么不妥可以提出来。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要先说,这件事是通知你们,不是商量。”

  不妥,当然不妥。在场的哪个不在心里腹诽。不过莫栩话都说到这份上,自然是没有人直接触霉头。

  但是那又怎么样?

  自古多少雄才大略的帝王,多少千古留名的贤相都对这件事一筹莫展。一位王爷,一张圣旨,空口白牙就要让他们吐出百十来年积累的家族财产,做梦!

  单说这清点田亩,地方上错综复杂的田契、田皮、田骨,还有各种免除田税的恩荫政策,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更会操作。至于这人口,朝廷已经无力统辖这幽北,又哪来的人力去统计这各乡各县的户口。

  最后无非出点血,就能把这点事打点的滴水不露。

  想通了这些关窍,王亦浔紧张感倒是去了大半。不过世家里也不全是聪明人,那高博就颤颤巍巍地开口道:“王……王爷,此事,此事是否与民争利。”

  又是这些陈词滥调,莫栩直接反问道:“哦?朝廷收取应有的税赋,怎么是与民争利?”

  高博张大了嘴,一时不知道从何反驳。

  那方才出去的王家五郎恰好回了屋,将茶水奉上:“王爷、两位大人请用茶。”

  上好的茶叶沁出清香,莫栩也没继续咄咄逼人,掀开了杯盖打算润润嗓子。

  高博缓了一口气,向王亦浔分出一个眼神,示意让这些世家主心骨赶紧说点什么。王亦浔右手微微向下压了压,安抚了高博,也端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正欲开口,门口处又传来动静。

  竟然是两位婢女搀扶着王家老爷子过来了。

  王家老爷子穿着一身丹青色裘衣,竟还束起了冠,整装前来拜见莫栩。只是王老爷子满脸的褶子和那瘦削的身形,让人难以忽略他的苍老。

  王老爷子甩开两位婢女,一字一顿地说道:“故幽州功曹,王天肖,拜见王爷,拜见督查官、知府大人。”

  王老爷子说完,身形岿然不动,全然没有要行礼的意思,似乎是在等莫栩说点什么。

  可偏偏莫栩没说,无言了几秒,王老爷子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那位王爷依然无动于衷,伏良弼老神在在,最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人用看戏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王老爷子心一狠,咬咬牙,竟真要佝偻着身躯欲行跪拜礼。

  莫栩也只是想杀杀威风,若真是让这老人跪了,传出去反倒说他不尊老。

  “王老爷子德高望重,不必行礼,以后这洪征府行事,还得仰仗王老爷子指教。”

  那两名婢女眼疾手快,莫栩话没说完,就搀起了王天肖。

  王天肖一边任由婢女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一边说道:“惭愧,不敢称指教。王爷来了,我们洪征府才算是有了指望,日后也不必仰那离北的鼻息。”

  不得不说,这姜就是老的辣。这屋子的世家子弟还在想着怎么稳住莫栩,再找离北合作的时候,王老爷子一出场就要站队朝廷,弃离北如敝履,不管是真的假的,至少这眼界就高了一分。

  但莫栩只是笑了笑,说道:“老爷子此言差矣,离北乃是国家栋梁,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王老爷子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小王爷没跟着一起编排离北,反倒还说起了好话。他又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王爷,没从表情上品出来这位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场面话,于是只好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

  王天肖没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又说道:“方才老朽在屋外,恰好听见王爷想厘清田亩人口,此事应该,只是这事实为繁杂,不知王爷可有何章程?”

  王天肖不去纠结莫栩这件事的“对错”,反倒先说“此事应该”,只是问莫栩要怎么做。

  若莫栩回答不出来,说什么一切照朝廷规矩法度来办,那他们有的是法子用那些规矩来保护自己。

  而偏偏寻常人又难以提出合理的方法。即使是有合适的方案,如果不利于他们,他们自然会拖延、搅和,甚至是阳奉阴违,等到莫栩这把火过去了也会不了了之。

  这个问题,表面上是把先手给了莫栩,实则是让莫栩先出招他们好以逸待劳见招拆招。

  莫栩知道这些人的滑头,确实如王天肖所想,他们世世代代经营在这片土地上,游戏规则了如指掌。

  但是,谁说了,就要照着以前的旧规则来玩?

  要怎么玩,他说了算。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