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民变

  莫栩、林河也起了大早,掐着开城门的时间赶路。

  从临北府再往北就到了幽州,幽州再往北则是真正的离北之地。从幽州开始,马车并不好走,因此后面的路只好骑马。

  两人嫌麻烦,打算出了城再找个驿站买马,一路步行到城门,正见到城门外墙下挤满了人,连进出城门的口子都显得拥挤。

  林河本来打着呵欠,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眼角扫了一眼,迅速把提溜着的剑抓紧了,侧身走到莫栩身前半步。

  “怎么了?”莫栩觉得奇怪。

  林河头一点,指着一块地方。莫栩顺着林河指的方向望去,人群中隐约有个缺口,那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死了?”

  两人都看不清楚,可是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从人群围着的地方传来了洪亮的话语声。

  开口的是一个毡帽青年,当街杀了赵第的那位,他本名杨虎,此刻他正对着人群宣讲道。

  “乡亲们,今天这几车粮食是唐当家想要分予大家伙的,可是这狗官差居然百般刁难于我们,还想要吞了这些粮,你们说这鸟猢狲该不该杀?”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去年是个好年景,可是粮呢?北边没粮、西边没粮。我是夏州过来的,我村子七十二户二百八十人,去年饿死了六十人,剩下的都逃荒了。鞑子来了,朝廷要征粮,流寇来了,朝廷要征粮,打仗的官兵来了,还要搜刮一番。”

  “你们看这城里,那些老爷大户还在吃香的喝辣的,连放我们进城都不放。就在这里,每天饿死多少人,十里外的乱葬岗每天都堆着新运过去的尸体。有多少人逃荒、逃难到了府城,是听说北直隶有粮,京城有粮。可是呢,我们吃的到吗?朝廷征的粮,朝廷拨的粮,全进了他们的狗肚子里。”

  他在这说了有一会,其实没什么声音附和回应,但他并不在意,始终不紧不慢地滔滔不绝。因为不断围过来的人群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些人是乖顺的羊群,哪怕饿肚子、饿死,也只敢在求生的本能下流离失所,不会高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麻木、胆怯。麻木但坚韧,胆怯但可怕。

  杨虎看着四周的人群,随着他的话语,这些人空洞无力的眼神里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变得生动起来,仿佛不再是只有本能的人偶。

  他们被勾起了回忆,他们恨,他们哪能不恨。

  他们恨天灾、恨兵灾、恨贪官、恨朝廷、恨这乱世。

  就在莫栩身前二十余步的地方,两个半大孩子也在听着。

  瘦小孩眼眶都红了,他想起了他爹被强行征去从了军,娘亲把米缸下压的最后一包粮给了他然后咽了气。

  瘦小孩身边,叫做清卓的少年,面色冷静许多,但也一样是捏紧了拳头。他在街边饿肚子的时候,临北府的酒楼里依然灯火辉煌,贵人们风光霁月仿佛隔绝了一切的悲惨。

  杨虎嘴角一斜,充满了得意。不止是他这番话让他自个也畅快不少,更是因为这趟差事基本上是完成了。

  如果这些顺民是羊,那么他愿意把这些羊群赶到合适的领头羊那里。

  不,唐将军不是领头羊,唐将军是狼,是乱世的狼。只有在狼的带领下,他们这些人才能活下去,才能吃上肉,这是他们应得的。

  想到这,杨虎的眼中带上了病态的狂热。

  现在这些人心中的仇恨已经被彻底地勾了起来。只差一丝,只需要再推一推,这些羊就会变成疯狂的狼。

  杨虎又拔高了音量:“如今城门就在眼前,继续躺在这里,明天、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饿死。”

  “或者进城”,他舔了舔虎牙,声音既高亢又阴狠:“抢他娘的,朝廷抢我们的粮,我们就抢回来,这是我们的粮!”

  -

  清卓想到的在酒楼里大快朵颐的两位公子哥,就在他身后二十余步处,也随着城外的流民听着。

  莫栩和林河自然也没认出来那位匆匆一瞥的小乞丐,不过即便是熟人在眼前,莫栩现在也是顾不上。

  杨虎的话无疑是平地惊雷,莫栩听完只觉得背脊骨上升起一道寒意,这无疑是一场正在进行的起义!

  那个居中鼓动人心的青年,绝对不是普通的农民,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一次举事。

  “流寇?”莫栩敏感地想到。

  三年前是流寇声势最大的一次,如今不是没有,在夏州、凉州的战报上,还是在不断地剿匪,怎么剿都剿不完。不知道这些人是否跟流寇有所联系。

  可是最难以置信的是,居然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在临北府就敢行如此事,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该说有勇有谋。但是不管怎么说,临北府属北直隶,是大启的腹地,一旦有乱,京师震动!

  林河没有莫栩这么大的政治敏感性,可是也不傻,任谁听了都能明白事关重大。

  “不能让他继续下去。”莫栩低声开口。在杨虎的游说下,人群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沉默,仿佛是压抑着的火山,只等一个火星子下去,就会爆发出疯狂。

  林河护着莫栩的动作没变,神色认真:“动手?”

  “有把握吗?”

  林河向着后面观察,作为龙武卫的他一下子看出了不对劲。毡帽青年一旁有好几个穿着麻布的人,神色也不似那些或麻木、或愤懑的流民,而是带着严整的气质。

  那些人是练家子,甚至可能是上过战场的。

  “你看那人,还有他身后那个。”林河没有回答莫栩的问题,而是指了指一个大汉。

  莫栩也品出了这些人的不一般,心中的惊讶更上一层。不止这几个,他们越看越心惊,粗略一算可能有二三十个人。

  “这是成建制的小队!”

  两人对视一眼,莫栩问道:“擒贼先擒王!可是,你能行吗?如果你没把握全身而退,我们再想办法?”

  “放心,又不是要杀完”,林河指尖挑了一下剑柄,把剑拉出一小截:“不过,你得配合一下我。”

  “还有,你自己也注意安全,一定要跑得快,免得有变故。”莫栩不会武功,比起自己,林河对自家小王爷的安危担心更多些。

  “嗯,我明白。”莫栩点头。

  在二人思绪闪动时,杨虎已经眼神示意了身后的卫士,只等他一声招呼下,就带着这些流民冲进城。

  “乡亲们!”

  杨虎愣了一下,他嘴里也正要说这三个字,可是......并不是他说的。

  声音从城门的后边是传来,那里站着一位白衣服的公子哥,他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

  他们考察多番,特意挑了不是赶大集的一天,城防松懈,趁清晨换班之际挑事。任谁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在北直隶的眼皮子底子这么举事。

  事情就差一步,哪怕这时候来了一个、甚至一队官差,杨虎也有把握把事情继续下去。

  可唯独是出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公子哥,既不像平民,也不像官府中人。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在一刹那间被吸引到这边来,反应快的已经把目光投向身后,望向那道突兀的声音。

  莫栩大喊道:“今日府衙开仓放粮……”

  话音未落,杨虎心中就已警铃大作,不管对方是谁,肯定是来坏事的。

  可是那边林河已经行动过来。龙武卫拱卫天子,作为龙武卫的千户,身手自然非凡。趁着这个档口,林河从侧面疾奔,从人群的那个小缺口直冲进驴车边上。

  缺口旁,赵第的尸体正躺在那,除了地上的血迹惹了嫌恶,他死去得毫无波澜。正如这乱世里的草芥人命一般,众人只知道死了一个官兵,或者叫狗官兵。至于这个官兵是赵第、许第、吴第,并没有人关心。

  林河从尸体上掠过,亦是没给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兵施舍一个眼神。

  剑光出鞘,血液从毡帽下溅起,杨虎直勾勾倒了下去,与一旁的赵第脚对着脚。

  毡帽染了血,落在地上。

  乱世的人命又少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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