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对弈
任道月是傍晚到的，彼时日暮，霞光满天，西方渐变朱紫。
荣瑛斜倚在门框边上，腰间悬着佩剑，一身红衣，风吹动衣角蹁跹，她额间碎发被随意的挽在耳后，留了几缕短短的胎毛在额头晃荡，尽是少女的清丽。
“少见你穿红衣啊。”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荣瑛回过头去，饶是整日见萧景煜这样的极品，也不禁要被眼前人惊艳到。
男子一身深蓝色双面锦长袍，上面是金线织的暗纹，外看是鹤与祥云。荣瑛记得这样的双面锦，当时江宁织造送过她母亲一把团扇，扇骨是象牙，扇面便是江宁的双面锦，一把扇子就是最好的绣娘几个月的赶工。
这身衣裳，当真价值不菲。
若是穿在常人身上或许有些不般配，可是穿在眼前人身上却是衣裳配不上他。
来人气质卓然，相较于萧景煜身上那种混迹官场，洞明世事的气场，他更像是闲散王侯，身上的那种闲适与从容与荣瑛有些相似。
不用想，便是哪位任公子。
“任公子。”荣瑛朝他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任道月见她神采飞扬，从容淡定，眉目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将披着的大氅递给旁边的小厮，与荣瑛一起进了屋子。
“含灵...你近来可好？”任道月转过头去看着荣瑛，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听陈萍说...你们分开了？”
荣瑛还好提前了解了一下情况，不然真被他这话打晕过去：“嗯，不对脾气。”
任道月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
没等他说完，荣瑛便接到：“这次是为了公事，碰见你，并非我所愿。”
荣瑛虽然不知道章含灵和任道月之前有过什么往事，但是一个男人要是真的爱她爱的不行，非她不可，断断不会因为几句不详就放弃了心上人。
虽不知道章含灵是不是个情种，反正任道月不是。
所以她对负心之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话。
三两句话就像她腰间利剑一般，将不该有的情丝全部都斩断。
“那....是我想多了。”任道月自嘲一笑“我以为你又在最困难时伸手帮我。”
他眼中的悲伤与遗憾并不掩饰，与荣瑛对视一刻垂下眼帘。
荣瑛忽然心头一紧，又是之前的那种心痛，从一点蔓延全身，痛的她忽然弯下腰去。
“你怎么了！”任道月慌忙去抓荣瑛的胳膊，想揽住她下坠的身子，刚一抬手，腰间竟然抵住了出鞘的剑柄。
“我没事，再过来你就有事了。”荣瑛缓了缓，慢慢扶着大堂中的桌角直起身子来。
“你又何必....”任道月将剑推回去，指尖有些发颤。
“我不碰你就是了。”
荣瑛舒了口气，给他指了指楼梯：“丞相在二楼天字一号。”
任道月没有立刻上去，去点了一壶茶给她倒上水才道：“我先上去，你在下面乖乖等我，我商谈完就来找你。”
等他？他是什么人敢让我等？
荣瑛一时气笑，连话都懒得说，摆了摆手。
任道月以为她答应了，快步去了二楼见萧景煜。
荣瑛喝了口热茶，过了好半天那种痛楚才消减了一些。
真是奇怪，从陈萍提到任道月时，她就心痛的厉害，如今真的见到了，更是久久缓不过来了。
荣瑛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章含灵这傻姑娘真是孽根深种啊，人都死了，这幅身体还对旧情郎念念不忘。
按照陈萍所言，这任道月应该是和章含灵两情相悦过，只是被他母亲给耽误了，两人才落得这个下场。
荣瑛上辈子见惯了这样的鸳鸯，男人在高位，或因美色或因才情对哪个美人心有所属。家中不答应，便养在外面。女人眼巴巴的望着，等与她承诺白头偕老的那个男人给她个名分，结果岁月蹉跎，左等右等最后盼来的只是年华老去。而那所谓的如意郎君早就就娶妻生子，又浸在别人的温柔乡里。
好的还能得来一箱子金银首饰，不好的就是最后一根白绫吊死，连尸体都没人收。最后臭的街坊四邻都闻到，一张草席子卷着便扔到了郊野之中。
荣瑛还真没有见过那个情郎能赶过来，给过去同床共枕过的情人赠一方棺椁的，有的只是怕自己的正头娘子发现自己原来做的孽障，一味的掩饰。
任道月是江宁首富，这种人十几岁就有通房丫鬟，等到弱冠就算没有娶正房夫人也是不缺小妾的，他心系章含灵，最后却因为旁人几句置喙连个名分都不肯给，想来也是个薄情人。
荣瑛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桌子，长腿往旁边椅子上一搭，冷笑一声。
“混账。”
－－－－－－－－－－－－－－－－－－－－－－－－－
任道月到时，萧景煜在点香。
昨夜里露水重，屋子里一股子潮气。他记得荣瑛不喜欢这个味道，想着她一会进来别闻着不舒心。
听闻敲门声，萧景煜道了声进。看了一眼却只看见门外站了一个人。
他手中没停，只是让任道月进来。
任道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萧景煜抬眼看了看他。
样貌不俗。
“她没有上来？”
“没，我让她在下面等我。”
两人谁都不用说明白，一句话交锋就探明对方的心思，或者说袒露了自己的心思。
之后的对话便与此无关了。
任道月向萧景煜说了关于刘蛟和魏以显在江宁的种种罪行，与萧景煜猜的大差不差。
无非是捞钱，还有为了捞钱而不得不产生的杀人放火。古来贪官各有各的恶，但是目的都是一样，钱与权罢了。
“那如今你怎么想？”萧景煜看着任道月，眼中审视。
“今日既然来，便是向萧相表忠心。任某是个商人，大俗之人。虽不想计较那几个钱，却不愿与贪官污吏走动过密，不然日后必有大祸。”任道月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萧景煜：“我想萧相此次来江宁，也是要激浊扬清，我任某虽为一方商贾，但甘为萧相马前卒，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不必，任二公子坐。”萧景煜抬手往下压了压，而后问出了今晚最想说的一句话：“我只问你一句，刘蛟与魏以显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有养私兵。”
他虽是个问句，语气却全然没有疑问，似是肯定了此事。
任道月面上虽然还淡定，心中却已然一惊，据他所知萧景煜来江宁不到十日，怎么可能知道刘魏二人养私兵的事。
他看着萧景煜含笑的眸子，忽然感觉到此人的可怕。
他设局将萧景煜引入局中来，为了利用丞相权势来除掉刘魏二人，这已经是阳谋。
而萧景煜出手就让他毫无回环的余地。
有没有养私兵是什么意思？
大逆不道，造反的勾当，这是要诛九族的。刘魏二人手上自然有私兵，而且是一只军队，萧景煜明明知道却还是让任道月自己说出来。
他目的就是一个，让任道月自己承认他是这支军队曾经的资助者－－－刘魏二人能有多少钱去养兵？
大部分钱财自然是和他们有合作关系的任家出的。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这都已经坐实了任道月资助叛军意图谋反的罪名。
他想要脱罪，想要继续保全整个任家的繁华，以后就只能抱住萧景煜的大腿。
他让陈萍告诉自己“收拾干净心思再来见他”，原来用意如此。
要么任道月自己收拾干净，要么萧景煜逼他收拾干净。
任道月再抬头看萧景煜，眼中的从容不迫已经稍带敬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无论是心力还是权势，当真高他一筹。
任道月缓缓舒了一口气，对萧景煜道：“请丞相庇护，我愿为丞相指认二人罪状。”
若说刚才那句愿为马前卒是虚话，这句才有些诚意在。能指认二人罪状，再有物证在手，萧景煜直接在江宁府衙就能将两人羁押。
而任道月指认罪状后，萧景煜自然也会将他护下。这已经是萧景煜给他的最好结果。
任道月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趣。
作者有话说：
荣瑛斜倚在门框边上，腰间悬着佩剑，一身红衣，风吹动衣角蹁跹，她额间碎发被随意的挽在耳后，留了几缕短短的胎毛在额头晃荡，尽是少女的清丽。
“少见你穿红衣啊。”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荣瑛回过头去，饶是整日见萧景煜这样的极品，也不禁要被眼前人惊艳到。
男子一身深蓝色双面锦长袍，上面是金线织的暗纹，外看是鹤与祥云。荣瑛记得这样的双面锦，当时江宁织造送过她母亲一把团扇，扇骨是象牙，扇面便是江宁的双面锦，一把扇子就是最好的绣娘几个月的赶工。
这身衣裳，当真价值不菲。
若是穿在常人身上或许有些不般配，可是穿在眼前人身上却是衣裳配不上他。
来人气质卓然，相较于萧景煜身上那种混迹官场，洞明世事的气场，他更像是闲散王侯，身上的那种闲适与从容与荣瑛有些相似。
不用想，便是哪位任公子。
“任公子。”荣瑛朝他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任道月见她神采飞扬，从容淡定，眉目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将披着的大氅递给旁边的小厮，与荣瑛一起进了屋子。
“含灵...你近来可好？”任道月转过头去看着荣瑛，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听陈萍说...你们分开了？”
荣瑛还好提前了解了一下情况，不然真被他这话打晕过去：“嗯，不对脾气。”
任道月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
没等他说完，荣瑛便接到：“这次是为了公事，碰见你，并非我所愿。”
荣瑛虽然不知道章含灵和任道月之前有过什么往事，但是一个男人要是真的爱她爱的不行，非她不可，断断不会因为几句不详就放弃了心上人。
虽不知道章含灵是不是个情种，反正任道月不是。
所以她对负心之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话。
三两句话就像她腰间利剑一般，将不该有的情丝全部都斩断。
“那....是我想多了。”任道月自嘲一笑“我以为你又在最困难时伸手帮我。”
他眼中的悲伤与遗憾并不掩饰，与荣瑛对视一刻垂下眼帘。
荣瑛忽然心头一紧，又是之前的那种心痛，从一点蔓延全身，痛的她忽然弯下腰去。
“你怎么了！”任道月慌忙去抓荣瑛的胳膊，想揽住她下坠的身子，刚一抬手，腰间竟然抵住了出鞘的剑柄。
“我没事，再过来你就有事了。”荣瑛缓了缓，慢慢扶着大堂中的桌角直起身子来。
“你又何必....”任道月将剑推回去，指尖有些发颤。
“我不碰你就是了。”
荣瑛舒了口气，给他指了指楼梯：“丞相在二楼天字一号。”
任道月没有立刻上去，去点了一壶茶给她倒上水才道：“我先上去，你在下面乖乖等我，我商谈完就来找你。”
等他？他是什么人敢让我等？
荣瑛一时气笑，连话都懒得说，摆了摆手。
任道月以为她答应了，快步去了二楼见萧景煜。
荣瑛喝了口热茶，过了好半天那种痛楚才消减了一些。
真是奇怪，从陈萍提到任道月时，她就心痛的厉害，如今真的见到了，更是久久缓不过来了。
荣瑛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章含灵这傻姑娘真是孽根深种啊，人都死了，这幅身体还对旧情郎念念不忘。
按照陈萍所言，这任道月应该是和章含灵两情相悦过，只是被他母亲给耽误了，两人才落得这个下场。
荣瑛上辈子见惯了这样的鸳鸯，男人在高位，或因美色或因才情对哪个美人心有所属。家中不答应，便养在外面。女人眼巴巴的望着，等与她承诺白头偕老的那个男人给她个名分，结果岁月蹉跎，左等右等最后盼来的只是年华老去。而那所谓的如意郎君早就就娶妻生子，又浸在别人的温柔乡里。
好的还能得来一箱子金银首饰，不好的就是最后一根白绫吊死，连尸体都没人收。最后臭的街坊四邻都闻到，一张草席子卷着便扔到了郊野之中。
荣瑛还真没有见过那个情郎能赶过来，给过去同床共枕过的情人赠一方棺椁的，有的只是怕自己的正头娘子发现自己原来做的孽障，一味的掩饰。
任道月是江宁首富，这种人十几岁就有通房丫鬟，等到弱冠就算没有娶正房夫人也是不缺小妾的，他心系章含灵，最后却因为旁人几句置喙连个名分都不肯给，想来也是个薄情人。
荣瑛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桌子，长腿往旁边椅子上一搭，冷笑一声。
“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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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道月到时，萧景煜在点香。
昨夜里露水重，屋子里一股子潮气。他记得荣瑛不喜欢这个味道，想着她一会进来别闻着不舒心。
听闻敲门声，萧景煜道了声进。看了一眼却只看见门外站了一个人。
他手中没停，只是让任道月进来。
任道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萧景煜抬眼看了看他。
样貌不俗。
“她没有上来？”
“没，我让她在下面等我。”
两人谁都不用说明白，一句话交锋就探明对方的心思，或者说袒露了自己的心思。
之后的对话便与此无关了。
任道月向萧景煜说了关于刘蛟和魏以显在江宁的种种罪行，与萧景煜猜的大差不差。
无非是捞钱，还有为了捞钱而不得不产生的杀人放火。古来贪官各有各的恶，但是目的都是一样，钱与权罢了。
“那如今你怎么想？”萧景煜看着任道月，眼中审视。
“今日既然来，便是向萧相表忠心。任某是个商人，大俗之人。虽不想计较那几个钱，却不愿与贪官污吏走动过密，不然日后必有大祸。”任道月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萧景煜：“我想萧相此次来江宁，也是要激浊扬清，我任某虽为一方商贾，但甘为萧相马前卒，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不必，任二公子坐。”萧景煜抬手往下压了压，而后问出了今晚最想说的一句话：“我只问你一句，刘蛟与魏以显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有养私兵。”
他虽是个问句，语气却全然没有疑问，似是肯定了此事。
任道月面上虽然还淡定，心中却已然一惊，据他所知萧景煜来江宁不到十日，怎么可能知道刘魏二人养私兵的事。
他看着萧景煜含笑的眸子，忽然感觉到此人的可怕。
他设局将萧景煜引入局中来，为了利用丞相权势来除掉刘魏二人，这已经是阳谋。
而萧景煜出手就让他毫无回环的余地。
有没有养私兵是什么意思？
大逆不道，造反的勾当，这是要诛九族的。刘魏二人手上自然有私兵，而且是一只军队，萧景煜明明知道却还是让任道月自己说出来。
他目的就是一个，让任道月自己承认他是这支军队曾经的资助者－－－刘魏二人能有多少钱去养兵？
大部分钱财自然是和他们有合作关系的任家出的。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这都已经坐实了任道月资助叛军意图谋反的罪名。
他想要脱罪，想要继续保全整个任家的繁华，以后就只能抱住萧景煜的大腿。
他让陈萍告诉自己“收拾干净心思再来见他”，原来用意如此。
要么任道月自己收拾干净，要么萧景煜逼他收拾干净。
任道月再抬头看萧景煜，眼中的从容不迫已经稍带敬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无论是心力还是权势，当真高他一筹。
任道月缓缓舒了一口气，对萧景煜道：“请丞相庇护，我愿为丞相指认二人罪状。”
若说刚才那句愿为马前卒是虚话，这句才有些诚意在。能指认二人罪状，再有物证在手，萧景煜直接在江宁府衙就能将两人羁押。
而任道月指认罪状后，萧景煜自然也会将他护下。这已经是萧景煜给他的最好结果。
任道月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趣。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