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子衿
1
春末夏初，北方也开始回暖。
顾林进门后直接爬上了迟晚的床，床上拉着帘子有点儿闷。
迟晚曲腿抵住来人的小腹，试图阻止她进一步贴近自己：“滚下……”
话还没说完，迟晚就察觉到一滴眼泪落在自己手背上，她借着从缝隙处透进的光抬头看，顾林睫毛上还悬着一滴泪，眼看就要掉下来。
迟晚叹了一口气，收了腿，任由顾林压着自己的半边身子趴着，鼻息浅浅打在她颈侧，迟晚开口时嗓音抖了一下：“哭什么。”
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还贴的这么近，迟晚的心没办法像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镇定。
她强装镇定地挪了一下身子：“不过就是保送资格，给你就是了，还值得你哭这么一遭。”
顾林收紧手臂，脸跟着往迟晚颈窝边拱了一下：“不是为了这个。”她声音闷着有些听不真切，但自胸口传来的振感确是实实在在的。
迟晚抬手顺着她的头发：“那是为了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还作数吗？”
眼泪顺着颈部的皮肤滑至脊柱，而后瞬间被身下的布料吸收。
迟晚语气温柔，一如那天向顾林表白时那样：“顾林，当众说恶心的人是你。”
是提醒，也是拒绝。
就是已经不作数了的意思。
“我以为……”
“你以为顾远被退学是我告发的，你以为那天巷口处的那个男生是我男朋友，你以为她们说我虐猫虐狗是真的。”
迟晚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别的不解释，顾林，你说，我该有多恶心才会在交往着男朋友的同时跟你表白。”
顾林急忙抬头解释，眼泪也被强行止住：“不是……是……”
“是误会对吗？”
她只听顾林嗯了一声就接着说：“但是——算了，都过去了。”
曾经的生物双子星，在高三下半年前就包揽了几乎所有生物竞赛的金奖，让K中也在其他学校面前扬眉吐气了一番。
与此同时，她们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也是形影不离的。
一时成了不少人的饭后闲谈的话题。
但很快，话题就变成了顾林的弟弟顾远被退学，而退学的原因只是处分公示上语焉不详的“某些原因”。
这就给有心之人提供了造谣的机会。
三人成虎，眼见为虚，误解与偏见，让顾林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迟晚，你恶不恶心”这种话。
那天本来是全国生物奥林匹克竞赛金奖的颁奖典礼，上台前的半个小时，迟晚叫住了打算去候场的顾林。
她向来是不懂得委婉的，在顾林转身还没站稳时就说：“我喜欢你，跟我谈个恋爱吗？”
迟晚笑着等对方的回应，却没想顾林直接冷了脸，说了她想了几百种回复里面都没有的一种回答。
原来平日里谦恭有礼的人也会毫不犹豫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迟晚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看她。
躲在屏风后的一群人直接傻了眼，她们原是被迟晚请来为她和顾林送祝福的。
谁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发展。
有工作人员来请她们去领奖，顾林连一个多余眼神都没给迟晚就跟着转身离开。
灯光转向舞台，迟晚站在昏暗的墙边，看起来无比落寞。
陈安领着众人上前去安慰她。
“别难过，我们晚晚是最好的。”
“我们都喜欢你。”
“晚晚……”
“……”
迟晚缓缓眨了几下眼，勉强挤了个笑出来：“不过是表白被拒绝，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主持人隔着幕布请迟晚上台，迟晚肯定是听到了的，但她却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迟晚停下脚步等身后的人跟上来：“我去睡一觉，明天请大家吃饭。”
一句道歉的客套话，谁都没放在心上，何况关系摆在那里，也不需要到这个地步。
迟晚在人群前消失了大半个月，再露面时是在竞赛保送的演讲会上。
她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自信，从容，有条不紊的完成了自己的演讲。
下了演讲台她就径直出了门，把顾林自我介绍的声音远远得丢在了身后。
迟晚不愿意去上课，老师们也不强求，因为就算不保送，以迟晚的能力考去国内顶尖学府也是轻轻松松的。
她也没什么胃口去吃饭，想了想还是转道回了宿舍。
也许是路上了看抽芽的嫩草看得久了点儿，所以她躺在床上没多久顾林就来了。
起初迟晚是惊喜的，但喜欢的火苗被猛地盖灭，火星复燃后的余温又能留多久呢？
所以她听到顾林说“不能就这么算了”时心里甚至没什么波澜。
“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之间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太晚了。”迟晚转头对上她的视线：“我不怪你。”
顾林低头避着迟晚的视线，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晚晚，可是我……我喜欢你怎么办，我也喜欢你……”顾林哽咽着重复：“我喜欢你，喜欢你，只喜欢你……”
她一遍遍说着喜欢，迟晚也一遍遍听着。
理智与心疼反复拉扯，迟晚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曲肘环上顾林的腰。
大概是哭累了，顾林已经睡着了。
最终还是心疼战胜了理智。
就抱一会儿，迟晚想。
确实是没抱多久，因为顾林不知道做了什么梦，迟晚肩窝上的皮肤又一次被她的眼泪打湿。
迟晚听着她嘴里模糊地念着自己的名字，还时不时接上一句喜欢。
身上趴着的人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迟晚试探地喊顾林的名字，喊了几遍也没听到回应，她一下下顺着怀里人的背：”顾宝乖，不哭了，不哭了，乖~”
顾宝是她以前常喊的，只是后来察觉到自己对顾林有了超乎友情之外的感情后就改了口。
那两个字叫起来过于亲密，心境不一样了。
再叫就总有一种愧疚的感觉。
像是在……有意诱导。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迟晚的手再一次顺至顾林腰上时，她的手就被对方反手握住了。
迟晚条件反射地往外抽了一下手，但顾林捏得很紧，她把脸埋在迟晚颈侧闷闷地喊疼。
确实是疼的，迟晚盯着她用力到泛白的指尖看了半晌，先一步松了手上的力道。
“你先起来。”迟晚捻着手腕上绕了五圈的佛珠：“我们好好谈谈。”
手被松开，迟晚正要起身，就被顾林整个用力环住，她几乎是整个人都被顾林压在身下。
没多久，她就听到顾林用哑了几分的嗓音说：“就这样谈。”
哭过的声音少了少女的清亮，听着也没什么力气。
迟晚抽了张纸给她擦眼泪：“我不怪你。”她把纸揉成一团：“因为本来就是我的错。”
错在过于仓促，错在时机不对。
顾林摸索着想去扣迟晚的手，迟晚轻轻抬手按住：“保送名额还是要给你，那个学校本来就不是我想去的。”
“我也不要，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孩子话。”
顾林有这个能力她知道，但没必要，生物并不是迟晚的全部，但却是顾林最在意的东西，A大的生物系是最好的是最有条件让她施展拳脚的地方。
“你不去我也不去。”顾林执着道。
迟晚浅浅叹了口气：“别赌气，那天的话就当我没说，你……唔……顾……”
顾林不管不顾地低头吻了上去。
彼此都是初吻，难免生涩，谁也不知道贴在一起后该干什么，迟晚只怔了片刻就用力推开了顾林。
“顾林！”
“什么叫当你没说，什么叫孩子话，晚晚，我已经成年了。”顾林低头试图重新吻她。
迟晚曲肘把小臂横在她锁骨边上，冷声道：“下去！”
不是不想亲近，只是她怕，怕顾林是一时愧疚，怕最后陷进去的只有自己。
顾林其实也没想别的，亲吻只是临时起意，她只是想在今天要个答案。
迟晚向她表白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她心疼那天的迟晚，甚至怨恨起那天的自己。
顾林松了身上绷着的劲儿，把下巴搁在迟晚小臂上。
“你别生我气，晚晚。”
她像极了一只闯了祸认错的猫，耳朵尾巴都沮丧地耷拉着。
顾林喃喃道：“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因为喜欢，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才更失望。
迟晚把胳膊斜放在胸口上，顾林也跟着趴过去。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当时什么都没问就直接给我判了刑？”
迟晚的声音很柔，仿佛刚刚的严肃和生硬是顾林产生的错觉。
“我不是……我只是，晚晚，我只是……只是被误导了。”
顾林语无伦次地解释：“一切都太突然了，晚晚，我来不及想，也来不及问，晚晚，你能原谅我吗？”
“晚晚，我真的很喜欢你。”
迟晚听到这句话时闭了闭眼睛，她忍了几番，最终还是把手放在对方头上揉了几下：“我知道。”
“那你能继续喜欢我吗？”顾林眼里满是希冀地看她。
“不能。”
“为什么，你都……”
信心不足的缘故，顾林后面几个字说得低且含糊，
“都什么？”迟晚顺着她的头发：“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那你可以试着重新喜欢我吗？”
“嗯。”
“那……嗯？晚晚！真的可以吗晚晚。”顾林的眼睛都亮了几分，她凑在迟晚面前，呼吸都轻了不少。
迟晚笑意正浓，她继续回道：“嗯。”
“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
“不许反悔！”
“不反悔……”
顾林单手撑着床起身，她曲腿跪坐在迟晚腿间，手臂伸着要跟迟晚拉钩。
迟晚笑它幼稚，但还是认认真真同她做完了拉钩的整套动作。
小指勾在一起，盖完章后，顾林就不肯松开了。
她拉着迟晚的手撒娇，试图讨一个主动的吻。
迟晚抬了另一只胳膊压在眼眶上阻隔视线，义辞正严地说着拒绝的话：“现在还不行。”
“哦……”单单一个字，就含了不少失望和委屈。
迟晚知道她是装的，但依旧随了自己的心意，借着对方手上的力道坐起身来。
她牵着顾林的手，虔诚地低头落下一个吻。
食指的血管连着心脏，她感受到了顾林的心跳。
在那一瞬间乱得不成样子。
顾林动了动手指，把它们挤进迟晚的指间：“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她盯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一遍遍喊迟晚的名字。
“晚晚。”
“嗯。”
“晚晚。”
“我在。”
“晚晚……”
2
旁人趋之若鹜的保送名额，是她们唾手可得又轻易舍弃的。
高考的第一天，顾林早早地等在迟晚寝室门口，她手里绕着自小就戴着的平安扣。
迟晚出来时直接被等在门口的人拥了个满怀，然后就是一道冰凉的触感落在脖子里。
“马上就好。”顾林用小臂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背。
迟晚刚刚拉开的距离又被强行压回去。
平安扣被安安稳稳地挂在迟晚脖子上，顾林也得了一串佛珠，是迟晚母亲留给迟晚的那串。
迟晚边给她往手上绕珠子边说：“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这句话寄予太多，承载太多，也过于沉重。
期望与被期望的是校门外的家人与与依次落座的她们。
夏日里的风徐徐而来，迟晚坐在窗边，肘下压着填满的答题卡。
回字形的教学楼窗窗相对，迟晚若有所感地抬头，就与另一边窗户里的顾林对上了视线。
对面的人见她看过来，抬手往上指，迟晚视线也跟着往上。
此时，阳光正好，她手腕上的珠串折着光，熠熠生辉。
铃响时，迟晚恰巧抬头，一道飞机云横在上空，尾端已经散了，前端遥遥延向南方。
那里，是她，是她们将会抵达的远方。
与A大紧邻的K大是迟晚母亲的遗憾，也就成了迟晚打小的执念。
她一定会去，但顾林一定不能跟来。
出分的时间依旧定在了凌晨，迟晚用电脑开着视频听顾林念分，比她预想的低了几分，但去A大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接到了电话，迟晚起身退了几步接起，是K大招生办的。
对方确定她的身份后就直接说明了来意，迟晚自是欣然应下。
电话刚刚挂断，顾林就在视频的另一端喊她：“晚晚，我也要去。”
“不行。”这段时间，迟晚已经记不清她说过多少次这样拒绝的话了。
什么语气，什么方式她都试过了，可顾林在这方面就是软硬不吃。
迟晚拉开椅子坐下：“A大和K大只隔了一堵墙。”
“可是你又要跟别人住在一起。”顾林键盘敲得很响。
很快，迟晚收到了一张照片，是K大宿舍床位分布图。四人间，或六人间，无论迟晚住哪一种，都免不了要跟其她人共处一室。
迟晚想了想，还是做了让步：“等军训完我就搬出去住。”她随手删了照片：“你也一起。”
平淡的话正中下怀。
顾林等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她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哦……”
她这个样子，像极了一只讨打的猫，迟晚很想立刻敲一下她的脑门。
“我们去旅行吧，晚晚。”顾林转着电脑屏幕给她看房间的角落，那里蜷着两团金灿灿的毛团子：“带上年年和元元，我开车。”
迟晚笑她：“敢上路吗？准司机。”
顾林往屏幕前凑了一下：“当然，我驾照已经拿到有几天了，我们走国道，去看草原，去看黄河，去看瀑布，去你出生的地方，晚晚。”她正色道：“我真的很想去。”
“那就走吧。”
那就走吧，没有具体的路线规划，没有过多的旅行攻略，两人，一猫，一狗，于晨曦出发，归期未定。
呼伦贝尔草原是离家最近的，也是她们这次旅行的第一站。
学习能力在搭帐篷时显得捉襟见肘，顾林泄气般地坐在团成一团的布和架子之间：“晚晚～”
迟晚无奈地伸手拉她：“不是你非要露营吗？”
天色渐暗，落日散下的余晖照在半山腰上。
一只德牧从坡下窜上来，它身后还跟着三个毛绒绒的团子，那只叫七七的鸭子突然展翅向着车边玩闹的一猫一狗扑过去。
两只以前流浪过的小家伙胆子本来就小，鸭子来势汹汹，吓得他们直往迟晚身边靠。
“安安。”
青年的声音平稳而随性，狗子得了命令跃身而起，它直接把鸭子扑着压在身下。
苏浔领着顾承安上前道歉：“抱歉，家里的崽子们养野了，两个小家伙还好吗？”
顾承安蹲下身把鸭子解救出来，而后探着身子去安抚被吓到的两个毛孩子。
顾林一脸戒备地挡在迟晚身前，背绷得很紧。
迟晚把手放在她肩上按了一下，示意她放松。
“它们没事，缓缓就好了。”迟晚上前一步问苏浔：“可以帮忙搭一下帐篷吗？”
迟晚看得清楚，他们上来时手里也拎着搭帐篷的东西，并且看起来很旧，是常用的样子。
“可以。”苏浔扭头喊了一声顾承安的名字。
蹲着的人应声回头，他仰头看他，苏浔垂着的手被他伸手勾了一下，并当着迟晚的面扯了两下。
是顾承安跟他约定的索吻的动作，隐晦又明确。
苏浔改勾为握给顾承安借力：“知道了，去吧。”而后他回头对迟晚说：“我去帮忙，你们自便。”
迟晚拉着顾林坐在一旁看眼前忙活的两个人，那个叫顾承安的总是借着各种各样的由头去贴着另一个人，那人也不恼，被缠久了才会伸手把他拍开。
顾林看在眼里，学着顾承安往迟晚身上靠，没等靠近，就被迟晚按着脑门推了回去：“好好坐着。”
夕阳下，影子被无限拉长，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迟晚摸出手机把夕阳和他们框在一起，时间定格在那一瞬。
他们，她们，都会记得彼此。
3
“前往C市的迟晚女士、顾林女士请注意，您乘坐的A3962次航班即将起飞，请您速至7号登机口准备登机。”机场广播响过几遍，顾林手机里传来的依旧是忙音。
昨天还在跟她聊天的迟晚就这样消失的一干二净。
四年后。
迟晚刚出机场，就被前来接人的陈安抱了满怀：“晚晚，四年了，我好想你。”
迟晚还没来得及回话，衣兜里的手机就跟着震起来。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迟晚接起：“您好，那位？”
对面的人沉默着，迟晚隐约能听到她在拆什么东西，她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哪位？”
“迟晚。”她的名字被对方轻而易举叫出来，声音有些熟悉，很像她想念了很久的那个声音，但仔细听又不太像。
语气跟记忆里的相比太过凌厉了。
她说：“迟晚，四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吗？”
春末夏初，北方也开始回暖。
顾林进门后直接爬上了迟晚的床，床上拉着帘子有点儿闷。
迟晚曲腿抵住来人的小腹，试图阻止她进一步贴近自己：“滚下……”
话还没说完，迟晚就察觉到一滴眼泪落在自己手背上，她借着从缝隙处透进的光抬头看，顾林睫毛上还悬着一滴泪，眼看就要掉下来。
迟晚叹了一口气，收了腿，任由顾林压着自己的半边身子趴着，鼻息浅浅打在她颈侧，迟晚开口时嗓音抖了一下：“哭什么。”
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还贴的这么近，迟晚的心没办法像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镇定。
她强装镇定地挪了一下身子：“不过就是保送资格，给你就是了，还值得你哭这么一遭。”
顾林收紧手臂，脸跟着往迟晚颈窝边拱了一下：“不是为了这个。”她声音闷着有些听不真切，但自胸口传来的振感确是实实在在的。
迟晚抬手顺着她的头发：“那是为了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还作数吗？”
眼泪顺着颈部的皮肤滑至脊柱，而后瞬间被身下的布料吸收。
迟晚语气温柔，一如那天向顾林表白时那样：“顾林，当众说恶心的人是你。”
是提醒，也是拒绝。
就是已经不作数了的意思。
“我以为……”
“你以为顾远被退学是我告发的，你以为那天巷口处的那个男生是我男朋友，你以为她们说我虐猫虐狗是真的。”
迟晚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别的不解释，顾林，你说，我该有多恶心才会在交往着男朋友的同时跟你表白。”
顾林急忙抬头解释，眼泪也被强行止住：“不是……是……”
“是误会对吗？”
她只听顾林嗯了一声就接着说：“但是——算了，都过去了。”
曾经的生物双子星，在高三下半年前就包揽了几乎所有生物竞赛的金奖，让K中也在其他学校面前扬眉吐气了一番。
与此同时，她们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也是形影不离的。
一时成了不少人的饭后闲谈的话题。
但很快，话题就变成了顾林的弟弟顾远被退学，而退学的原因只是处分公示上语焉不详的“某些原因”。
这就给有心之人提供了造谣的机会。
三人成虎，眼见为虚，误解与偏见，让顾林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迟晚，你恶不恶心”这种话。
那天本来是全国生物奥林匹克竞赛金奖的颁奖典礼，上台前的半个小时，迟晚叫住了打算去候场的顾林。
她向来是不懂得委婉的，在顾林转身还没站稳时就说：“我喜欢你，跟我谈个恋爱吗？”
迟晚笑着等对方的回应，却没想顾林直接冷了脸，说了她想了几百种回复里面都没有的一种回答。
原来平日里谦恭有礼的人也会毫不犹豫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迟晚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看她。
躲在屏风后的一群人直接傻了眼，她们原是被迟晚请来为她和顾林送祝福的。
谁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发展。
有工作人员来请她们去领奖，顾林连一个多余眼神都没给迟晚就跟着转身离开。
灯光转向舞台，迟晚站在昏暗的墙边，看起来无比落寞。
陈安领着众人上前去安慰她。
“别难过，我们晚晚是最好的。”
“我们都喜欢你。”
“晚晚……”
“……”
迟晚缓缓眨了几下眼，勉强挤了个笑出来：“不过是表白被拒绝，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主持人隔着幕布请迟晚上台，迟晚肯定是听到了的，但她却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迟晚停下脚步等身后的人跟上来：“我去睡一觉，明天请大家吃饭。”
一句道歉的客套话，谁都没放在心上，何况关系摆在那里，也不需要到这个地步。
迟晚在人群前消失了大半个月，再露面时是在竞赛保送的演讲会上。
她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自信，从容，有条不紊的完成了自己的演讲。
下了演讲台她就径直出了门，把顾林自我介绍的声音远远得丢在了身后。
迟晚不愿意去上课，老师们也不强求，因为就算不保送，以迟晚的能力考去国内顶尖学府也是轻轻松松的。
她也没什么胃口去吃饭，想了想还是转道回了宿舍。
也许是路上了看抽芽的嫩草看得久了点儿，所以她躺在床上没多久顾林就来了。
起初迟晚是惊喜的，但喜欢的火苗被猛地盖灭，火星复燃后的余温又能留多久呢？
所以她听到顾林说“不能就这么算了”时心里甚至没什么波澜。
“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之间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太晚了。”迟晚转头对上她的视线：“我不怪你。”
顾林低头避着迟晚的视线，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晚晚，可是我……我喜欢你怎么办，我也喜欢你……”顾林哽咽着重复：“我喜欢你，喜欢你，只喜欢你……”
她一遍遍说着喜欢，迟晚也一遍遍听着。
理智与心疼反复拉扯，迟晚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曲肘环上顾林的腰。
大概是哭累了，顾林已经睡着了。
最终还是心疼战胜了理智。
就抱一会儿，迟晚想。
确实是没抱多久，因为顾林不知道做了什么梦，迟晚肩窝上的皮肤又一次被她的眼泪打湿。
迟晚听着她嘴里模糊地念着自己的名字，还时不时接上一句喜欢。
身上趴着的人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迟晚试探地喊顾林的名字，喊了几遍也没听到回应，她一下下顺着怀里人的背：”顾宝乖，不哭了，不哭了，乖~”
顾宝是她以前常喊的，只是后来察觉到自己对顾林有了超乎友情之外的感情后就改了口。
那两个字叫起来过于亲密，心境不一样了。
再叫就总有一种愧疚的感觉。
像是在……有意诱导。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迟晚的手再一次顺至顾林腰上时，她的手就被对方反手握住了。
迟晚条件反射地往外抽了一下手，但顾林捏得很紧，她把脸埋在迟晚颈侧闷闷地喊疼。
确实是疼的，迟晚盯着她用力到泛白的指尖看了半晌，先一步松了手上的力道。
“你先起来。”迟晚捻着手腕上绕了五圈的佛珠：“我们好好谈谈。”
手被松开，迟晚正要起身，就被顾林整个用力环住，她几乎是整个人都被顾林压在身下。
没多久，她就听到顾林用哑了几分的嗓音说：“就这样谈。”
哭过的声音少了少女的清亮，听着也没什么力气。
迟晚抽了张纸给她擦眼泪：“我不怪你。”她把纸揉成一团：“因为本来就是我的错。”
错在过于仓促，错在时机不对。
顾林摸索着想去扣迟晚的手，迟晚轻轻抬手按住：“保送名额还是要给你，那个学校本来就不是我想去的。”
“我也不要，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孩子话。”
顾林有这个能力她知道，但没必要，生物并不是迟晚的全部，但却是顾林最在意的东西，A大的生物系是最好的是最有条件让她施展拳脚的地方。
“你不去我也不去。”顾林执着道。
迟晚浅浅叹了口气：“别赌气，那天的话就当我没说，你……唔……顾……”
顾林不管不顾地低头吻了上去。
彼此都是初吻，难免生涩，谁也不知道贴在一起后该干什么，迟晚只怔了片刻就用力推开了顾林。
“顾林！”
“什么叫当你没说，什么叫孩子话，晚晚，我已经成年了。”顾林低头试图重新吻她。
迟晚曲肘把小臂横在她锁骨边上，冷声道：“下去！”
不是不想亲近，只是她怕，怕顾林是一时愧疚，怕最后陷进去的只有自己。
顾林其实也没想别的，亲吻只是临时起意，她只是想在今天要个答案。
迟晚向她表白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她心疼那天的迟晚，甚至怨恨起那天的自己。
顾林松了身上绷着的劲儿，把下巴搁在迟晚小臂上。
“你别生我气，晚晚。”
她像极了一只闯了祸认错的猫，耳朵尾巴都沮丧地耷拉着。
顾林喃喃道：“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因为喜欢，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才更失望。
迟晚把胳膊斜放在胸口上，顾林也跟着趴过去。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当时什么都没问就直接给我判了刑？”
迟晚的声音很柔，仿佛刚刚的严肃和生硬是顾林产生的错觉。
“我不是……我只是，晚晚，我只是……只是被误导了。”
顾林语无伦次地解释：“一切都太突然了，晚晚，我来不及想，也来不及问，晚晚，你能原谅我吗？”
“晚晚，我真的很喜欢你。”
迟晚听到这句话时闭了闭眼睛，她忍了几番，最终还是把手放在对方头上揉了几下：“我知道。”
“那你能继续喜欢我吗？”顾林眼里满是希冀地看她。
“不能。”
“为什么，你都……”
信心不足的缘故，顾林后面几个字说得低且含糊，
“都什么？”迟晚顺着她的头发：“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那你可以试着重新喜欢我吗？”
“嗯。”
“那……嗯？晚晚！真的可以吗晚晚。”顾林的眼睛都亮了几分，她凑在迟晚面前，呼吸都轻了不少。
迟晚笑意正浓，她继续回道：“嗯。”
“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
“不许反悔！”
“不反悔……”
顾林单手撑着床起身，她曲腿跪坐在迟晚腿间，手臂伸着要跟迟晚拉钩。
迟晚笑它幼稚，但还是认认真真同她做完了拉钩的整套动作。
小指勾在一起，盖完章后，顾林就不肯松开了。
她拉着迟晚的手撒娇，试图讨一个主动的吻。
迟晚抬了另一只胳膊压在眼眶上阻隔视线，义辞正严地说着拒绝的话：“现在还不行。”
“哦……”单单一个字，就含了不少失望和委屈。
迟晚知道她是装的，但依旧随了自己的心意，借着对方手上的力道坐起身来。
她牵着顾林的手，虔诚地低头落下一个吻。
食指的血管连着心脏，她感受到了顾林的心跳。
在那一瞬间乱得不成样子。
顾林动了动手指，把它们挤进迟晚的指间：“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她盯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一遍遍喊迟晚的名字。
“晚晚。”
“嗯。”
“晚晚。”
“我在。”
“晚晚……”
2
旁人趋之若鹜的保送名额，是她们唾手可得又轻易舍弃的。
高考的第一天，顾林早早地等在迟晚寝室门口，她手里绕着自小就戴着的平安扣。
迟晚出来时直接被等在门口的人拥了个满怀，然后就是一道冰凉的触感落在脖子里。
“马上就好。”顾林用小臂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背。
迟晚刚刚拉开的距离又被强行压回去。
平安扣被安安稳稳地挂在迟晚脖子上，顾林也得了一串佛珠，是迟晚母亲留给迟晚的那串。
迟晚边给她往手上绕珠子边说：“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这句话寄予太多，承载太多，也过于沉重。
期望与被期望的是校门外的家人与与依次落座的她们。
夏日里的风徐徐而来，迟晚坐在窗边，肘下压着填满的答题卡。
回字形的教学楼窗窗相对，迟晚若有所感地抬头，就与另一边窗户里的顾林对上了视线。
对面的人见她看过来，抬手往上指，迟晚视线也跟着往上。
此时，阳光正好，她手腕上的珠串折着光，熠熠生辉。
铃响时，迟晚恰巧抬头，一道飞机云横在上空，尾端已经散了，前端遥遥延向南方。
那里，是她，是她们将会抵达的远方。
与A大紧邻的K大是迟晚母亲的遗憾，也就成了迟晚打小的执念。
她一定会去，但顾林一定不能跟来。
出分的时间依旧定在了凌晨，迟晚用电脑开着视频听顾林念分，比她预想的低了几分，但去A大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接到了电话，迟晚起身退了几步接起，是K大招生办的。
对方确定她的身份后就直接说明了来意，迟晚自是欣然应下。
电话刚刚挂断，顾林就在视频的另一端喊她：“晚晚，我也要去。”
“不行。”这段时间，迟晚已经记不清她说过多少次这样拒绝的话了。
什么语气，什么方式她都试过了，可顾林在这方面就是软硬不吃。
迟晚拉开椅子坐下：“A大和K大只隔了一堵墙。”
“可是你又要跟别人住在一起。”顾林键盘敲得很响。
很快，迟晚收到了一张照片，是K大宿舍床位分布图。四人间，或六人间，无论迟晚住哪一种，都免不了要跟其她人共处一室。
迟晚想了想，还是做了让步：“等军训完我就搬出去住。”她随手删了照片：“你也一起。”
平淡的话正中下怀。
顾林等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她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哦……”
她这个样子，像极了一只讨打的猫，迟晚很想立刻敲一下她的脑门。
“我们去旅行吧，晚晚。”顾林转着电脑屏幕给她看房间的角落，那里蜷着两团金灿灿的毛团子：“带上年年和元元，我开车。”
迟晚笑她：“敢上路吗？准司机。”
顾林往屏幕前凑了一下：“当然，我驾照已经拿到有几天了，我们走国道，去看草原，去看黄河，去看瀑布，去你出生的地方，晚晚。”她正色道：“我真的很想去。”
“那就走吧。”
那就走吧，没有具体的路线规划，没有过多的旅行攻略，两人，一猫，一狗，于晨曦出发，归期未定。
呼伦贝尔草原是离家最近的，也是她们这次旅行的第一站。
学习能力在搭帐篷时显得捉襟见肘，顾林泄气般地坐在团成一团的布和架子之间：“晚晚～”
迟晚无奈地伸手拉她：“不是你非要露营吗？”
天色渐暗，落日散下的余晖照在半山腰上。
一只德牧从坡下窜上来，它身后还跟着三个毛绒绒的团子，那只叫七七的鸭子突然展翅向着车边玩闹的一猫一狗扑过去。
两只以前流浪过的小家伙胆子本来就小，鸭子来势汹汹，吓得他们直往迟晚身边靠。
“安安。”
青年的声音平稳而随性，狗子得了命令跃身而起，它直接把鸭子扑着压在身下。
苏浔领着顾承安上前道歉：“抱歉，家里的崽子们养野了，两个小家伙还好吗？”
顾承安蹲下身把鸭子解救出来，而后探着身子去安抚被吓到的两个毛孩子。
顾林一脸戒备地挡在迟晚身前，背绷得很紧。
迟晚把手放在她肩上按了一下，示意她放松。
“它们没事，缓缓就好了。”迟晚上前一步问苏浔：“可以帮忙搭一下帐篷吗？”
迟晚看得清楚，他们上来时手里也拎着搭帐篷的东西，并且看起来很旧，是常用的样子。
“可以。”苏浔扭头喊了一声顾承安的名字。
蹲着的人应声回头，他仰头看他，苏浔垂着的手被他伸手勾了一下，并当着迟晚的面扯了两下。
是顾承安跟他约定的索吻的动作，隐晦又明确。
苏浔改勾为握给顾承安借力：“知道了，去吧。”而后他回头对迟晚说：“我去帮忙，你们自便。”
迟晚拉着顾林坐在一旁看眼前忙活的两个人，那个叫顾承安的总是借着各种各样的由头去贴着另一个人，那人也不恼，被缠久了才会伸手把他拍开。
顾林看在眼里，学着顾承安往迟晚身上靠，没等靠近，就被迟晚按着脑门推了回去：“好好坐着。”
夕阳下，影子被无限拉长，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迟晚摸出手机把夕阳和他们框在一起，时间定格在那一瞬。
他们，她们，都会记得彼此。
3
“前往C市的迟晚女士、顾林女士请注意，您乘坐的A3962次航班即将起飞，请您速至7号登机口准备登机。”机场广播响过几遍，顾林手机里传来的依旧是忙音。
昨天还在跟她聊天的迟晚就这样消失的一干二净。
四年后。
迟晚刚出机场，就被前来接人的陈安抱了满怀：“晚晚，四年了，我好想你。”
迟晚还没来得及回话，衣兜里的手机就跟着震起来。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迟晚接起：“您好，那位？”
对面的人沉默着，迟晚隐约能听到她在拆什么东西，她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哪位？”
“迟晚。”她的名字被对方轻而易举叫出来，声音有些熟悉，很像她想念了很久的那个声音，但仔细听又不太像。
语气跟记忆里的相比太过凌厉了。
她说：“迟晚，四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