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她是对的，我是罪犯
眼睛红肿的董夏清吸吸鼻子，看着花小七，满心烦闷。“姐姐，我真的很害怕，我都不知道这是哪里，睁开眼，世界就变得一塌糊涂。我甚至都不在自己家了。我现在脑子很乱，只想找妈妈。”
她抬起手指向灰蒙蒙的前方。
花小七摸摸她凌乱的小辫子，任由她泪花乱滚。有时候，哭出来会比较好。
“你妈妈，是夏老师吗？教务处的夏桑菊老师。”
啊？董夏清愣住，连眼泪都忘了流。“你怎么知道的？”
花小七笑笑。“之前一直觉得有点眼熟，这会儿忽然想起来了。看来，我没猜错。”
小姑娘用衣袖擦擦眼泪，听到母亲的名字，一瞬之间就好像有了勇气和希望。
“那，姐姐，你认识我妈妈啊？”
花小七牵起她的手，按照她所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行。
“因为投喂学校里的流浪猫，和夏老师打过几次交道。真是一位刚正不阿，公事公办的好老师呢。”讨厌猫咪，更讨厌她们这些给流浪猫提供食物和水的学生。所以，那段时间，她没少被批评和扣学分。
“那你一定很惨。”太知道自己妈妈是什么样的了。董夏清撇撇嘴。“我妈妈，最讨厌的动物就是猫了。然后，一切毛茸茸的东西，从狗到鸟再到兔子，包括我小裙子上的毛边，她都讨厌。她就是天生反感这些东西。”
“那你知道吗？这样的夏老师，打了签报，在学校申请了专门的位置，放置自动投食机。学生们搜集旧衣物、废纸壳、矿泉水瓶，就能兑换猫粮。隔段时间，还会有专人来检查机器的运行。”
董夏清撇撇嘴，实在不想去回忆那段苦闷的日子。“因为这事儿，她在家里发了好几天脾气呢。我和爸爸大气都不敢喘。可以的话，她才不会让步呢。可是学生们联合起来签名，又是发文，又是请愿…还联系了社会上的记者来采访…”
花小七没忍住，有些不分场合地笑出了声。
董夏清瞥她一眼，想为自己妈妈说话，但自幼养成的审时度势，让她说起了相关的其它话题。“可别提了，她调查了带头的那几个学生，打算把她们作为重点观察对象的。结果，你知道吗？不查不知道，竟然在其中发现了罪犯。”
调查？罪犯？花小七眯起眼，某种不耐烦的情绪混合了无可奈何在心底酝酿。
“嗯，她在其中一个人的档案记录里，看到了伤人记录，差点被判刑…好像还是个女孩…从那天起，她管我管的就更严了。“
“啊…你妈妈说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她单刀直入的承认，没有过度也无需铺垫。
还沉浸在被禁足的痛苦回忆中，董夏清猝不及防间停下脚步，大脑反应过来前，她下意识地甩开了手。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花小七淡淡一笑，笑容里满是无奈。“还要我送吗？要送的话，一起继续走。我可以和你讲讲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不，不是，你怎么能伤人呢？打人，是不对的，是犯罪！你怎么可以？”
花小七没急于反驳，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这里的风带着铁砂，雾气如同浓汤，只有脚下的大地好像卷轴，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展开。
没走多远，耳边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斜眼确定她跟了上来，花小七放慢了脚步，自顾自地讲起了那天的事情。
“那是2年前的事了，大概是过来元旦没几天的一个清晨。那会儿，天都没亮，镇子上的路灯灭的又早。我在上学路上，路过一条小巷子，好像听到了奶猫的叫声。”
“就是那种细声细气，又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稍微停了一下，才发现，那不是奶猫在叫，是女孩子在哭。”
“啊？女孩子？”跟在她身边的董夏清好像想到了什么，顿时紧张起来，没忍住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嗯，女孩子在哭，紧接着传来的是男人的笑，几个男人的笑声，叫骂声。还有布料，衣服被撕开的声音。”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某种感同身受的紧绷感从董夏清心里升起，让她手脚发麻，头皮发紧，一口气堵在气管里，整张脸跟着涨红起来。
“那么冷的天，几乎泼水成冰。背街的小巷子里，有5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女孩子在哭啊…她的脸贴在又脏又湿的地面上，嘴里塞着自己被撕破的内裤。头、身体被好几只手按着、掰着、拉扯着…白花花的肉，很刺眼。”
“所以，我能怎么办呢？“花小七像是在问着什么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种事，遇上了，我能怎么办呢？”
报警啊！董夏清的话还没从哽住的喉咙里发出，就被花小七接下来的话冻住了。
“游仙镇很小，小到人们之间几乎都沾亲带故。我是外来的，但是，我也认出来了。那个，年龄最小的那个，是游仙镇警察局局长家的侄孙辈。“
“他更小些的时候，我给他摘过树上的果子…他分过我树下的银杏。”
“所以…报警？不行的，来不及的…”
“好在，除了报警，我还有能力，可以做更多。所以，我扔下单车冲了过去。”说到这里，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当时的场景。花小七轻蔑地笑了笑。“那几个货，光着屁股愣在那的样子…可真可笑啊…”
陷入回忆的花小七，继续慢慢说着。声音平稳，条理清楚，像是重复了无数遍一样。
“以一敌五，轮不到我心慈手软。”
“所以，不等他们围攻过来，我就先没收了其中两个人的作案工具。然后，接下来，七七八八地，大概折断了4,5对肋骨，2,3根腿骨…”她微抬着头回忆着，神情无悲无喜，更像是在计算和回味折断骨头时的手感。
“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下半辈子都得跛着一只脚走路了，还有手也是…他偷拿了家里的枪，开了一枪，子弹擦着我肩膀过去了。”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黑洞洞的枪口，花小七微眯着眼，声音沙哑。
“那，那你这不该是见义勇为吗？为什么…”董夏清听得心惊肉跳，走快两步去拉她的手。
“因为，没有证人啊…”好像被她凉凉的手从过去的记忆中拽回，花小七眨眨眼，又握住了伸来的手。
没有证人？没有证人！
“嗯，就在我和那几个人缠斗的时候，她就逃走了。”
小女孩愣了一下，当她意识到花小七的话是什么意思时，感同身受的委屈夹杂着愤怒直冲天灵盖。直撞的鼻头发酸，眼泪紧跟着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她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你明明是为了她才…”
“人啊，会逃第一次，就会逃第二次，第三次。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有的路一旦选了，就没法回头。她是这样，我也是。”
“如果，她站出来了，需要面对什么呢？我替她想过。“
“游仙镇是个小地方。如果，她选择留下，她需要在认识的陌生人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撕开自己的伤口，赤裸着回忆那些最屈辱的记忆。“
“自己是被谁，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半夜和他们见面，见面时又说了什么。怎么被扑倒的，是谁打了她耳光，谁捂住她的嘴，又是谁撕破她的衣服…那些做下这些事的人，说了什么，骂了什么。“
“她的一切，都会被摊开，摊开在所有人眼前，任人评论，批判。她需要回忆所有经过，细节。然后，被质疑。”
“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会被质疑。一次又一次地被人质疑，评论。“
“她的一切，身世，家人，外貌，自尊，生平…哪怕只是正常的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会被人翻出来，被那些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拿来放在嘴里，品头论足，细细咀嚼。”
“世人对于女人的要求又一向苛刻。对男人又过分宽容。”
“如果她和那些施暴者中的谁认识，她会被人指责说是不知廉耻，勾引不成，下套伤人。如果她曾经谈过几个男朋友，就会有人说她品行不端，行为放浪，罪有应得。就算她什么人都不认识，无辜、纯洁的像一张白纸，一片白雪，人们还是会指责她。“
“指责她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为什么要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走出家门。就像有人说过，一坨肉，不好好收起来，被狗叼走也是理所应当。”
“然后，不管她站不站出来，人们都会惋惜，惋惜那些被我打进医院的男人不值得。惋惜他们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受这么重的伤。惋惜他们不该被打成这样，下半身和下半生都有可能一蹶不振。”
花小七冷笑着，说出的话，让董夏清的心都冻成一坨硬肉，直棱棱地戳得肺管子疼。
”她出来作证需要付出很多很多的代价。那些代价，可能让她生不如死，粉身碎骨。”
“当然，逃跑也一样。逃跑也有逃跑的代价。”
“就像一开始，当我意识到巷子里发生了什么。我就知道，今天，无论我进去，还是转身离开，我都得付出什么，留下什么。”
“一样的，我们，都没得选。”
“又或者说，正是我们的选择，说明了我们是谁。”
“你妈妈说我是罪犯，她是对的。法律层面上，我故意伤人致人重伤，轻伤…我是罪犯。但是，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不是自己良心的罪犯。”
她抬起手指向灰蒙蒙的前方。
花小七摸摸她凌乱的小辫子，任由她泪花乱滚。有时候，哭出来会比较好。
“你妈妈，是夏老师吗？教务处的夏桑菊老师。”
啊？董夏清愣住，连眼泪都忘了流。“你怎么知道的？”
花小七笑笑。“之前一直觉得有点眼熟，这会儿忽然想起来了。看来，我没猜错。”
小姑娘用衣袖擦擦眼泪，听到母亲的名字，一瞬之间就好像有了勇气和希望。
“那，姐姐，你认识我妈妈啊？”
花小七牵起她的手，按照她所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行。
“因为投喂学校里的流浪猫，和夏老师打过几次交道。真是一位刚正不阿，公事公办的好老师呢。”讨厌猫咪，更讨厌她们这些给流浪猫提供食物和水的学生。所以，那段时间，她没少被批评和扣学分。
“那你一定很惨。”太知道自己妈妈是什么样的了。董夏清撇撇嘴。“我妈妈，最讨厌的动物就是猫了。然后，一切毛茸茸的东西，从狗到鸟再到兔子，包括我小裙子上的毛边，她都讨厌。她就是天生反感这些东西。”
“那你知道吗？这样的夏老师，打了签报，在学校申请了专门的位置，放置自动投食机。学生们搜集旧衣物、废纸壳、矿泉水瓶，就能兑换猫粮。隔段时间，还会有专人来检查机器的运行。”
董夏清撇撇嘴，实在不想去回忆那段苦闷的日子。“因为这事儿，她在家里发了好几天脾气呢。我和爸爸大气都不敢喘。可以的话，她才不会让步呢。可是学生们联合起来签名，又是发文，又是请愿…还联系了社会上的记者来采访…”
花小七没忍住，有些不分场合地笑出了声。
董夏清瞥她一眼，想为自己妈妈说话，但自幼养成的审时度势，让她说起了相关的其它话题。“可别提了，她调查了带头的那几个学生，打算把她们作为重点观察对象的。结果，你知道吗？不查不知道，竟然在其中发现了罪犯。”
调查？罪犯？花小七眯起眼，某种不耐烦的情绪混合了无可奈何在心底酝酿。
“嗯，她在其中一个人的档案记录里，看到了伤人记录，差点被判刑…好像还是个女孩…从那天起，她管我管的就更严了。“
“啊…你妈妈说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她单刀直入的承认，没有过度也无需铺垫。
还沉浸在被禁足的痛苦回忆中，董夏清猝不及防间停下脚步，大脑反应过来前，她下意识地甩开了手。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花小七淡淡一笑，笑容里满是无奈。“还要我送吗？要送的话，一起继续走。我可以和你讲讲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不，不是，你怎么能伤人呢？打人，是不对的，是犯罪！你怎么可以？”
花小七没急于反驳，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这里的风带着铁砂，雾气如同浓汤，只有脚下的大地好像卷轴，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展开。
没走多远，耳边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斜眼确定她跟了上来，花小七放慢了脚步，自顾自地讲起了那天的事情。
“那是2年前的事了，大概是过来元旦没几天的一个清晨。那会儿，天都没亮，镇子上的路灯灭的又早。我在上学路上，路过一条小巷子，好像听到了奶猫的叫声。”
“就是那种细声细气，又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稍微停了一下，才发现，那不是奶猫在叫，是女孩子在哭。”
“啊？女孩子？”跟在她身边的董夏清好像想到了什么，顿时紧张起来，没忍住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嗯，女孩子在哭，紧接着传来的是男人的笑，几个男人的笑声，叫骂声。还有布料，衣服被撕开的声音。”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某种感同身受的紧绷感从董夏清心里升起，让她手脚发麻，头皮发紧，一口气堵在气管里，整张脸跟着涨红起来。
“那么冷的天，几乎泼水成冰。背街的小巷子里，有5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女孩子在哭啊…她的脸贴在又脏又湿的地面上，嘴里塞着自己被撕破的内裤。头、身体被好几只手按着、掰着、拉扯着…白花花的肉，很刺眼。”
“所以，我能怎么办呢？“花小七像是在问着什么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种事，遇上了，我能怎么办呢？”
报警啊！董夏清的话还没从哽住的喉咙里发出，就被花小七接下来的话冻住了。
“游仙镇很小，小到人们之间几乎都沾亲带故。我是外来的，但是，我也认出来了。那个，年龄最小的那个，是游仙镇警察局局长家的侄孙辈。“
“他更小些的时候，我给他摘过树上的果子…他分过我树下的银杏。”
“所以…报警？不行的，来不及的…”
“好在，除了报警，我还有能力，可以做更多。所以，我扔下单车冲了过去。”说到这里，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当时的场景。花小七轻蔑地笑了笑。“那几个货，光着屁股愣在那的样子…可真可笑啊…”
陷入回忆的花小七，继续慢慢说着。声音平稳，条理清楚，像是重复了无数遍一样。
“以一敌五，轮不到我心慈手软。”
“所以，不等他们围攻过来，我就先没收了其中两个人的作案工具。然后，接下来，七七八八地，大概折断了4,5对肋骨，2,3根腿骨…”她微抬着头回忆着，神情无悲无喜，更像是在计算和回味折断骨头时的手感。
“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下半辈子都得跛着一只脚走路了，还有手也是…他偷拿了家里的枪，开了一枪，子弹擦着我肩膀过去了。”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黑洞洞的枪口，花小七微眯着眼，声音沙哑。
“那，那你这不该是见义勇为吗？为什么…”董夏清听得心惊肉跳，走快两步去拉她的手。
“因为，没有证人啊…”好像被她凉凉的手从过去的记忆中拽回，花小七眨眨眼，又握住了伸来的手。
没有证人？没有证人！
“嗯，就在我和那几个人缠斗的时候，她就逃走了。”
小女孩愣了一下，当她意识到花小七的话是什么意思时，感同身受的委屈夹杂着愤怒直冲天灵盖。直撞的鼻头发酸，眼泪紧跟着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她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你明明是为了她才…”
“人啊，会逃第一次，就会逃第二次，第三次。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有的路一旦选了，就没法回头。她是这样，我也是。”
“如果，她站出来了，需要面对什么呢？我替她想过。“
“游仙镇是个小地方。如果，她选择留下，她需要在认识的陌生人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撕开自己的伤口，赤裸着回忆那些最屈辱的记忆。“
“自己是被谁，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半夜和他们见面，见面时又说了什么。怎么被扑倒的，是谁打了她耳光，谁捂住她的嘴，又是谁撕破她的衣服…那些做下这些事的人，说了什么，骂了什么。“
“她的一切，都会被摊开，摊开在所有人眼前，任人评论，批判。她需要回忆所有经过，细节。然后，被质疑。”
“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会被质疑。一次又一次地被人质疑，评论。“
“她的一切，身世，家人，外貌，自尊，生平…哪怕只是正常的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会被人翻出来，被那些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拿来放在嘴里，品头论足，细细咀嚼。”
“世人对于女人的要求又一向苛刻。对男人又过分宽容。”
“如果她和那些施暴者中的谁认识，她会被人指责说是不知廉耻，勾引不成，下套伤人。如果她曾经谈过几个男朋友，就会有人说她品行不端，行为放浪，罪有应得。就算她什么人都不认识，无辜、纯洁的像一张白纸，一片白雪，人们还是会指责她。“
“指责她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为什么要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走出家门。就像有人说过，一坨肉，不好好收起来，被狗叼走也是理所应当。”
“然后，不管她站不站出来，人们都会惋惜，惋惜那些被我打进医院的男人不值得。惋惜他们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受这么重的伤。惋惜他们不该被打成这样，下半身和下半生都有可能一蹶不振。”
花小七冷笑着，说出的话，让董夏清的心都冻成一坨硬肉，直棱棱地戳得肺管子疼。
”她出来作证需要付出很多很多的代价。那些代价，可能让她生不如死，粉身碎骨。”
“当然，逃跑也一样。逃跑也有逃跑的代价。”
“就像一开始，当我意识到巷子里发生了什么。我就知道，今天，无论我进去，还是转身离开，我都得付出什么，留下什么。”
“一样的，我们，都没得选。”
“又或者说，正是我们的选择，说明了我们是谁。”
“你妈妈说我是罪犯，她是对的。法律层面上，我故意伤人致人重伤，轻伤…我是罪犯。但是，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不是自己良心的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