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史书
他脚步微顿，没有停下。
即使他刻意走得缓慢，背脊挺直，可依然能看出他的左腿微跛。
我垂下眼，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曾经犯的错误付出代价，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而我，早在景德二十三年冬就付出了代价。
如今回想起来，景德二十三年的冬天，可真是漫长啊。
在那个冬天被先生搭救，得先生庇佑和教诲，去学堂上学，弄断李安的腿，又修习了医术。
我从小在乡野长大，幼时邻里和谐，双亲健在，活得自由洒脱。可为时三年的旱灾毁了这一切，也不全因为旱灾，还有战事，征兵，徭役，数不胜数。
我从小野惯了，爹娘也没把我往名门闺秀的方向培养，养成了睚眦必报，顽劣不堪的性子。
李安，我绝不可能轻易饶了他。
几乎不花什么时间，我就知道了李安的行踪，他不上学堂后每日下午都会在城外砍柴，这大大给我提供了便利。
他被野狼追赶的时候，我正站在城楼上，看着他被吓得脸色苍白，四处逃窜。其实狼群根本就没有碰到他，他自己踩到了石头，被绊倒在地，摔断了腿。
一阵哨声过后，狼群消散，他也被人发现，抬回了家。
这件事根本瞒不住谢屹，只是我没想到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断定是我。
其实也该想到的，他不需要吩咐，便会有人将我的行踪告诉他，他但凡注意点便会知道，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城一趟。
他找来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看书，一本驭狼的书。
他看着我的眼神从探究变成了不可置信和失望，可笑的是在那一刻，我竟下意识地想将书藏起来。
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你原是早就谋划好了的？”
“并非。”我没骗他，我饲养它们，喂给他们最少的食物，只是想看看它们会不会也像人们一样，自相残杀呢。
没想到却先在李安那里派上了用场。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原本以为，你该是最惧怕狼的，却不想你把它们当做武器，肆意伤害同门。”
“我是惧怕狼，可我自幼于乡野长大，对它们的习性多有了解，设一个小小的陷阱，不难。”我刻意避开他说的后半句话。
他似乎被我平静的语气激怒了，一向清如朗月的眼眸里尽是怒意，“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年纪尚小，被你害得断了条腿……”
我满不在乎，打断他：“摔断了腿而已，他心里肮脏龌龊，死了也是活该。”
他用手撑住额头，竭力遏制怒气，哄着我说：“慕宁，先生不信此事无缘无故，若是他有错在先，我会给你一个公平的结果。”
我看着他，笑他傻，一个从小成长在爱意里的人，懂什么是真正的公平吗？
“谢先生，我早就不相信公平了，”我看着他，“若是那些肮脏自私的人心里有公平，我爹娘就不会惨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被狼群追逐险些丧命！”
他惊得瞪大双目。
我知道他还在替我找我的爹娘，可已经三个月过去了，依然杳无音信，他不可能没有猜到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没有想到我一开始就在骗他。
“我原以为身在谢府，背靠权势便不敢有人欺辱于我，可事实不是。”
“我便也不想追逐什么公平了，就像蜉蝣一样醉生梦死也没什么不好，可偏有人将我的伤疤揭露出来，我不想放过他。”
“先生若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当初还会救我吗？还会费尽心思教我读书识礼，当我的老师吗？”
他眼眶微红，眼眸一片暗沉，“我早先便与你说过，我救你，无任何私心。”
我咄咄逼人：“是吗？先生让我去学堂真的就没存过其他的心思吗？”
他眼神里透着不可置信，“慕宁，你怎会如此想？”
“难道不是吗？若不是因为先生救了我，我为何要帮你留意学堂的事！灾情过去了如何？工程修建好了如何？旱灾不会发生了如何？青苗法实施不实施与我又有何干系！”
这些话说出来真是畅快极了，也无疑否定了他所做的所有努力。
他那样清正廉洁，爱民惜民的人听到了我这样离经叛道的话，果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慕宁，你看过史书吗？”
他将面前的几本史书甩到我的面前，将我扯过去，“先生今日替你翻翻。”
我推开他，大喊：“与我何干！”
他双目充血，满脸震怒，看着我，一字一顿，“母九十，夷人脱其衣，笞之而死。”
“婴儿贯于塑上，盘舞以为戏。”
“烹子充饥，杀食胞弟。”
“时长安饥，人相食，诸将归，吐肉以饲妻子。”
我咬紧唇角，扭过身去，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他沉痛的声音仍在身后，“衣冠南渡。”
“若是尚有一丝活路，何至于此？慕宁，尝试着爱这世间吧，先生教你，好不好？”
我无力地弯下腰，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可眼泪依然从指缝流出，一颗一颗砸落在地。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这是他日日夜夜为之殚精竭虑的事情，是他的信仰。当前朝的惨剧被他一字一句念出时，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为之难过……
我几乎泣不成声，“若是早些遇见先生该多好啊，那样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他僵硬地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也许是想帮我擦擦眼泪，也许是想将我从地上扶起，我没理他，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他已经走了，地上散落的书籍被整理好放在书架上，那本驭狼的书不见踪影……
窗外开始飘雪，簌簌的声音持续了整晚，我就坐在对着窗子的软榻上听了整夜，想起了很多事来。
快入冬时，爹爹蹒跚着上山砍柴，砍了许多许多，躲到我们用三年冬天都用不完，他笑着，满脸自豪地对我说，“丫头，你看我厉不厉害，整个村子要用的柴都被我砍完了哩！”
阿娘总是熬着眼睛坐在油灯下缝缝补补，给我做新衣裳穿。
村里的阿叔阿婶也会做桂花糕，小鱼干，桃酥给我吃。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
作者有话说：
即使他刻意走得缓慢，背脊挺直，可依然能看出他的左腿微跛。
我垂下眼，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曾经犯的错误付出代价，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而我，早在景德二十三年冬就付出了代价。
如今回想起来，景德二十三年的冬天，可真是漫长啊。
在那个冬天被先生搭救，得先生庇佑和教诲，去学堂上学，弄断李安的腿，又修习了医术。
我从小在乡野长大，幼时邻里和谐，双亲健在，活得自由洒脱。可为时三年的旱灾毁了这一切，也不全因为旱灾，还有战事，征兵，徭役，数不胜数。
我从小野惯了，爹娘也没把我往名门闺秀的方向培养，养成了睚眦必报，顽劣不堪的性子。
李安，我绝不可能轻易饶了他。
几乎不花什么时间，我就知道了李安的行踪，他不上学堂后每日下午都会在城外砍柴，这大大给我提供了便利。
他被野狼追赶的时候，我正站在城楼上，看着他被吓得脸色苍白，四处逃窜。其实狼群根本就没有碰到他，他自己踩到了石头，被绊倒在地，摔断了腿。
一阵哨声过后，狼群消散，他也被人发现，抬回了家。
这件事根本瞒不住谢屹，只是我没想到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断定是我。
其实也该想到的，他不需要吩咐，便会有人将我的行踪告诉他，他但凡注意点便会知道，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城一趟。
他找来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看书，一本驭狼的书。
他看着我的眼神从探究变成了不可置信和失望，可笑的是在那一刻，我竟下意识地想将书藏起来。
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你原是早就谋划好了的？”
“并非。”我没骗他，我饲养它们，喂给他们最少的食物，只是想看看它们会不会也像人们一样，自相残杀呢。
没想到却先在李安那里派上了用场。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原本以为，你该是最惧怕狼的，却不想你把它们当做武器，肆意伤害同门。”
“我是惧怕狼，可我自幼于乡野长大，对它们的习性多有了解，设一个小小的陷阱，不难。”我刻意避开他说的后半句话。
他似乎被我平静的语气激怒了，一向清如朗月的眼眸里尽是怒意，“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年纪尚小，被你害得断了条腿……”
我满不在乎，打断他：“摔断了腿而已，他心里肮脏龌龊，死了也是活该。”
他用手撑住额头，竭力遏制怒气，哄着我说：“慕宁，先生不信此事无缘无故，若是他有错在先，我会给你一个公平的结果。”
我看着他，笑他傻，一个从小成长在爱意里的人，懂什么是真正的公平吗？
“谢先生，我早就不相信公平了，”我看着他，“若是那些肮脏自私的人心里有公平，我爹娘就不会惨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被狼群追逐险些丧命！”
他惊得瞪大双目。
我知道他还在替我找我的爹娘，可已经三个月过去了，依然杳无音信，他不可能没有猜到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没有想到我一开始就在骗他。
“我原以为身在谢府，背靠权势便不敢有人欺辱于我，可事实不是。”
“我便也不想追逐什么公平了，就像蜉蝣一样醉生梦死也没什么不好，可偏有人将我的伤疤揭露出来，我不想放过他。”
“先生若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当初还会救我吗？还会费尽心思教我读书识礼，当我的老师吗？”
他眼眶微红，眼眸一片暗沉，“我早先便与你说过，我救你，无任何私心。”
我咄咄逼人：“是吗？先生让我去学堂真的就没存过其他的心思吗？”
他眼神里透着不可置信，“慕宁，你怎会如此想？”
“难道不是吗？若不是因为先生救了我，我为何要帮你留意学堂的事！灾情过去了如何？工程修建好了如何？旱灾不会发生了如何？青苗法实施不实施与我又有何干系！”
这些话说出来真是畅快极了，也无疑否定了他所做的所有努力。
他那样清正廉洁，爱民惜民的人听到了我这样离经叛道的话，果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慕宁，你看过史书吗？”
他将面前的几本史书甩到我的面前，将我扯过去，“先生今日替你翻翻。”
我推开他，大喊：“与我何干！”
他双目充血，满脸震怒，看着我，一字一顿，“母九十，夷人脱其衣，笞之而死。”
“婴儿贯于塑上，盘舞以为戏。”
“烹子充饥，杀食胞弟。”
“时长安饥，人相食，诸将归，吐肉以饲妻子。”
我咬紧唇角，扭过身去，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他沉痛的声音仍在身后，“衣冠南渡。”
“若是尚有一丝活路，何至于此？慕宁，尝试着爱这世间吧，先生教你，好不好？”
我无力地弯下腰，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可眼泪依然从指缝流出，一颗一颗砸落在地。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这是他日日夜夜为之殚精竭虑的事情，是他的信仰。当前朝的惨剧被他一字一句念出时，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为之难过……
我几乎泣不成声，“若是早些遇见先生该多好啊，那样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他僵硬地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也许是想帮我擦擦眼泪，也许是想将我从地上扶起，我没理他，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他已经走了，地上散落的书籍被整理好放在书架上，那本驭狼的书不见踪影……
窗外开始飘雪，簌簌的声音持续了整晚，我就坐在对着窗子的软榻上听了整夜，想起了很多事来。
快入冬时，爹爹蹒跚着上山砍柴，砍了许多许多，躲到我们用三年冬天都用不完，他笑着，满脸自豪地对我说，“丫头，你看我厉不厉害，整个村子要用的柴都被我砍完了哩！”
阿娘总是熬着眼睛坐在油灯下缝缝补补，给我做新衣裳穿。
村里的阿叔阿婶也会做桂花糕，小鱼干，桃酥给我吃。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