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鱼鱼

  梦境和死亡一样,是所有生命绕不开的洋流。从白昼到黑夜,从无形到有形。

  意识不到它的时候,它会带你到任何地方。只有呛了水,感觉到了痛苦,意识才会清楚它的存在。

  肺部撕裂的疼痛,引发了剧烈的咳嗽。

  身体沉重而不得自由,酸涩的感觉弥漫在关节和肌肉之间。

  花小七艰难地张开口,听到自己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睁开眼,摇晃的视线里,阴凉的树影打在脸上,镌刻着繁复花纹的黄金护符摇晃在眼前,镶嵌其上的各种彩宝,折射出绚烂的的光。

  她看着自己挥动着去追逐拉扯什么的小手,在心中喟叹,又是这个梦境啊。

  被一个佩戴着黄金护符的黑发女人,抱在怀里,行走在山间的梦境。

  这个从她有记忆开始,每当她发烧,生病时都会进入的梦境。大面积挫伤和扭伤,果然还是引发了身体的发热症状啊。

  好想看清她的脸啊。会是妈妈吗?

  又一次地,她想抬起头,奈何婴儿的身体无法做出这种高难度动作,只有一缕黑色的长发,终究是被自己抓握在了掌心,那发丝触感冰凉又光滑,如同丝绸,也像鸟雀的翎羽。

  紧接着,失重感把这闯入者的意识包裹,一股力量把她弹了出去。数不清的画面在眼前滑过,色块交叠如同速放的电影,无意义的画面模糊成光斑,又汇聚成光流。

  在她抵达梦境的终点前,肚脐后方忽现某种力量,猛然将她拉离原有的轨迹。

  周遭光斑散尽,花小七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且凌乱的房间。

  卧室门要掉不掉地挂在最后的轴承上,后方的墙壁上是剧烈撞击后的痕迹。挂画掉落在地,印着肮脏的脚印。枕头里的白色羽毛飞的到处都是,床单被褥,连同床垫一起,被利器割的四分五裂。

  这让她意识到,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自己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细碎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她注意到身侧虚掩着的壁橱里,一个4,5岁的小女孩蜷缩成一团,把头埋进角落,瑟瑟发抖。

  剪着妹妹头的小女孩,头发凌乱,鹅黄色的发卡歪到一旁,挂在脸边。她圆圆的脸蛋憋得通红,大大的眼睛里不断有泪水滑下,和着鼻涕糊的到处都是。

  花小七看向破碎的窗户,外面的路灯上,还挂着喜庆的红色灯笼,这是过年时才会有的装饰,而这个小女孩却还穿着不合时宜的轻薄连衣裙。

  小女孩面向墙壁,微弱地哀泣着:“阿咪…阿乌金…你们,都去哪了?你们,不要我了吗?鱼鱼好怕…你们,快回来,好不好啊?”

  阿咪?阿乌金?这是什么称呼?

  花小七心生疑惑,伸手就去触碰这个女孩。

  下一秒,晕眩感袭来,小女孩的记忆潮水一样涌来,把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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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一大家,原本生活在距离从善城很远的地方。原本的家紧靠大海,那边的人,金发碧眼。

  有一天,阿乌金从外面回来,很紧张地和大家长说了些什么。她看到平日里平和而慈祥的阿司脸孔上,每条皱纹里都写满了悲伤。

  阿司的决定是傍晚下的,一大家子人,是当晚走的。她们三两成群,走的匆忙,她甚至没来得及和咕咪们好好道别。

  “阿乌金,我们要去哪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稚嫩如同刚破壳的雏鸟,甜美的像是春天的蜜糖。

  “鱼鱼乖,忘了吗?你要叫我小舅舅。”

  男人转过身,轻轻抚摸她的头,厚实的手掌传来的温度让她心安。“我们啊,要换一座城市生活。那里叫做从善城,很大,很美,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小朋友,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从善城?花小七有点惊讶,她没想到自己的梦境和现实好像有了某种关联。

  女孩不明白亲长的愁绪从何而来,她只知道,自己也感到了不安。抓着自己的布娃娃,她恋恋不舍地看向曾经和咕咪们一起奔跑,玩耍的沙滩,不哭不闹,轻声哀求。

  “阿咪,我不想走,我们不要走,好不好?”

  一只柔软,干净的手抚摸上自己的头。身材瘦小的女性,声音里有着哽咽。“鱼鱼乖,阿咪…妈妈和也舍不得离开啊…可是,有大妖怪要来了,不走的话,我们都会被吃掉的。所以,忍耐一下,好吗?”

  “啊?阿咪不哭,不要怕。鱼鱼听话,鱼鱼保护阿咪。”

  女人没再说什么,一把抱住女儿。花小七感觉自己肩膀热热的,湿湿的。“鱼鱼乖…妈妈和你小舅舅会一直保护你的。”

  原来,这就是妈妈的怀抱啊…那么瘦弱,却可以给人那么多的安全感。好像有了这个怀抱,什么也伤不到我一样。

  某种酸楚哽在她的喉咙里。她几乎分不出,这是自己的情绪,还是小女孩的。只觉得,肩膀上的湿意有了重量,变得滚烫。

  遁入森林的起初,她们还有伐木工开辟出的小路可以行走。很快地,杂草和灌木就交织成屏障,锁住了眼前的世界。

  她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眼一花,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强烈的风刮过脸颊。当景物再次出现时,花小七觉察到,身边的景色已然不同,树木也不再是常见品种。

  两个成年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苍白,大颗汗珠从额头滑落。紧张的神色却有放缓,好像度过了什么艰难的关卡。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模糊而混乱,长途跋涉中,风景不停的切换。女孩醒醒睡睡,三人间的交谈慢慢变少。

  直到某一天,他们穿过一片森林,在寒冷的冬夜,看到了山脚下的灯火通明。大人们高兴的抱紧她,她只觉得滴在自己冰冷脸上的泪水,那么烫,烫的吓人。

  “鱼鱼,小年快乐。咱们到地方了。”

  再然后,她们跟着一个有着金色眼睛的男人进入一所公寓。妈妈称呼那个男人“二哥哥”。

  她觉得有点凶的这个二舅舅,面对她的时候,笑容总是和善。

  公寓外墙的蓝灰色玻璃,映照出周围高耸的树木和落日余晖。

  花小七在心里记下这个场景。这是第一次,她的梦境和现实有了交集,她得弄明白这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他们都呆在家里,并不出门。其实,也没力气出门,大家都累坏了,除了偶尔进食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基本的生活用品由金色眼睛的二舅舅隔日送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外面的人们,开始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她们却不敢踏出房门。

  除夕那天,本该出现的二舅舅没来。

  第二天,二舅舅没来。

  初一、初二、初三…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人敲响过那道的房门。

  这间小小的避风港,好像就这么被世界遗忘了。

  然后,她在自己房间里,偷听到了妈妈和小舅舅的谈话。

  先是在客厅徘徊许久的小舅舅,下定决心拿起外套。“他不可能无缘无故不来的,我必须去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你和鱼鱼,在家等我。 ”

  “不行,你不许去,这太危险了。大家都还没到,我们不能再分散了。我现在就联系阿司,再换一个地方。”

  “阿姆,没用的…换地方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这里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都已经一礼拜了,还没有官方使者联系我们,这边的宗族也没有消息。就算是过年,这也太不对劲了。我们不能一味的等…”

  “我可以追踪他的味道。阿姆,让我去吧。至少,我可以打探出,这里的官方对异族的态度。而且,总要补充物资吧。阿姆,新年了,鱼鱼都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呢…”

  异族?花小七一惊。这一家是异族?

  年轻男子的声音转低,又轻声说了些什么。

  妈妈回头看向她这边,她闪身躲到门后。蹲在门缝里继续偷看。

  妈妈终究是松开了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发光的吊坠挂塞进兄弟手里。

  “这个,你拿着。”

  关门声传来,小女孩跑出自己房间,靠在妈妈身边。妈妈摸摸她的头,轻轻地说。

  “鱼鱼不怕,没事的啊。”

  “嗯,我不怕,只要和妈妈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母女俩依偎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客厅的挂钟滴答作响。她睡了又醒,每次抬头,都可以看见妈妈的脸孔更憔悴一分。

  她整个人,好像蒙上一层黑灰,肉眼可见地迅速枯萎着。

  天黑了,天又亮了。

  二舅舅没来,小舅舅也没回来。她隐约觉得,门的那侧,似乎是有什么怪兽在蹲守着,谁出去了,就会被无声无息地一口吞掉。

  当天,再次暗下来后,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瞬间,她觉得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她开心地从沙发上跃下,一口气跑到门前,拉开房门迎接亲人。

  一柄雪亮的刀刃,透过刚打开的门缝,倒映在在小女孩清澈的眼眸中,就那么直直刺来,锋利的刀尖几乎扎穿眼球,直捅进大脑。

  如果,不是妈妈一把把她拖回来的话,擦着睫毛的刀刃会在吐息之间完成这一切。

  最后的防盗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阻拦着门外的凶徒。

  上半张脸戴着面具的人,不甘心啐了一口,刀子用力下劈,砸在金属链子上。

  晃动的视线,越过妈妈肩头,落在又从门缝里探进来的匕首和锤子上,花小七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沉闷的声音不断传来,是大门逐渐变形,扭曲的声音。

  好像排练过一样,妈妈把她塞进衣柜,对她比出“嘘”的手势,匆忙合上柜门。

  淡金色的光晕开,无数话语和疑问同她一起,凝结成石像。只有花小七的五感还在运行,只是一样无法行动。

  大门被粗鲁撞开的声音是序曲,紧接着家具倾倒,硬物碰撞,下流的谩骂和妈妈绝望的呼救声,交织了名为地狱的交响乐。

  花小七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焦虑和绝望一点点啃食、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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