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夏季的末尾，在一场惨案的哭声里，林亭昆与林远杉走在黄昏中，觉得这事大不真实。刚下过一场雨，太阳也落下去了，空气里透着微微的凉意。林亭昆穿着单衣，此时风簌簌的往衣里面吹，前胸与后背都发凉。他俩走在细长的窄巷里，墙角的牵牛花现已经都合上了，紫色的蓝色的点缀在无尽的深绿中。
这趟路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远，林亭昆几乎要觉得这条追随着落日的路无穷无尽。他在那花瓶里藏着的纸张里窥见了叶召哲的一生，他年幼时在封建气息的环境里长大，却和林亭昆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走在一条大多人都看不懂的反抗道路上。
“爱是什么？”即将到达林宅的时候，林亭昆开口问道。
林远杉看着他的眼睛，被其中深邃的琥珀色漩涡吸引过去，风吹醒了他，却只是说：“我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爱是无法用语言阐述的。”
两人在房子的后方站住了，这里有一棵长了许久的月桂树，刚刚被雨冲洗过灰尘，露出原本的深绿色。
“你知道我经历的那些事，我也仍然不知道爱是什么。何况母亲和父亲，我所看到的感情似乎全都是虚假的表面。”林亭昆的声音在这寂静里显得尤为清脆。
过了一会，林远杉开口说：“亭昆，我觉得爱是真实存在的。”他伸手几乎快碰到林亭昆的头发。
这时有人出现在前面，这会天空还有些阴阴的光，两人倒也看得清楚，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正在林宅当下人，乡下人，叫雀红，但是胆子大，正冲着二人笑：“两位少爷，晚饭已备好了！”虽在旁人眼里看着是粗俗的丫头，但每每见了他总会露出一些女儿姿态，
脸颊两片绯红，在林亭昆眼里满是生机勃勃的春日气息。
他便回了笑意，说道：“这便来了。”
林远杉的手随即放下来，跟在他后头走，进府后说了一句：“你对女人一向好脾气是不是。”
林亭昆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对你脾气不好么？”
“你何时对我脾气好过，反问出这个问题。”林远杉耸肩，走去卸了衣裳坐下。
林亭昆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自从自己从国外回来与他再度相识，这几个月里确实没什么好脾气。“这也不怪我，你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原来是我对你好脾气才引出这些。”林远杉笑着换了话头，把下午跟汪石说的那些话又跟林亭昆说了一遍。
“虽猜到了，却不懂是为了什么，要这样经营来经营去。”林亭昆只挑自己爱吃的菜吃，这边厨子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便只动那几盘菜。
林远杉觉得，林亭昆年岁虽长了，却还是个孩子，出国那些天心性却半点没长。他不缺吃不缺穿，从没为自己打算过，他半生都困于牢笼里，自以为跳出去了，其实半点没动过脑子。这样……这样也只能由他护着，不然这世道里早要被人生吞活剥了，留不下一点贱皮肉。
“图名图利，总归都是这些，图名所以背地里不敢露出来，图利便是好到处搜刮。”
“你为何不图这些？”
林远杉并没有一丝滞涩，仿佛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许久、说了许多次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图这些，我原本觉得我想要的东西这两样给不了我，只是再遭遇些事情，便觉得，只要我还有想要的东西，就会不得不图这些。”
林亭昆隐约听出了一些悲哀的气息，彷佛他即将要舍弃自我，成为另一个人。但是他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了解林远杉的呢？在这昏暗的灯光中，记忆与情绪几乎是恍惚了。
林父病虽重些，但毕竟不到生死之际，叫二人过来主要是为了血缘一事交代一二。之后闹了叶召哲的事，两人觉得心神俱疲，不过前面那两件事终究有了着落，林远杉心稍稍放下，接下来的事便与他没关系了。他并不太想被扯进这几件事背后的争斗里，不过都发生在他身边，如果没弄清楚又总悬着一根剪不断理还乱的密密麻麻的绳索。虽然他隐约察觉到事情还没完，还有人活着，还有他们想除去的人活着，这个事情就完不了。
叶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倒不见得是家里人，约莫是花钱请来的，哭声震天动地，整个世界都被哭声淹没了，那一点点真情也被泡烂发皱，单拎出来反而可笑。
本来夏日应该是整个生机勃勃的绿，只是全沾上了纸钱的灰烬，叶召哲生前用过的物品也一一被烧了，叶夫人一边哭一边拦，但终究没拦住，她此后是要守一辈子寡了，便想留着那些回忆，不至于一个人永远冷清，即便那个人不爱她。
林亭昆隐约觉得回到了他刚回国那日，阴沉的世界，母亲的葬礼上永恒的不停歇的丧乐。或许所有人死去的时候都是相同的，极少人悲痛，极多人欢乐，但丧乐缠着每个人，附于骨上，营造出世界都极悲痛的氛围。
就是这样的乐声里，距离一百二十公里外的上海，一声炮响，拉开了战争序幕。
天同哀。
在轰隆隆的炮声里，上海的雾反而愈发浓重起来，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给整个上海罩上了一个灰色的罩子。里面哭哭啼啼的人声都被这层罩子掩盖了，传不出其他地方去。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哭声。雾虽浓重，却好在没下雨，逃难的人没有太落魄，只是灰尘仆仆，不至于陷在泥泞中无法脱身。
往下逃，原先从内地逃到上海的大户们现今又拖着箱子逃到更南的地方去。只是还存着些希望，上海的纸醉金迷等这场仗过去了总还有重启的时候，他们总不会永远待在乡下，这总还是他们的中国。
然而在诸多人的祈祷里，战争愈加惨烈，一日日看不到头。
这趟路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远，林亭昆几乎要觉得这条追随着落日的路无穷无尽。他在那花瓶里藏着的纸张里窥见了叶召哲的一生，他年幼时在封建气息的环境里长大，却和林亭昆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走在一条大多人都看不懂的反抗道路上。
“爱是什么？”即将到达林宅的时候，林亭昆开口问道。
林远杉看着他的眼睛，被其中深邃的琥珀色漩涡吸引过去，风吹醒了他，却只是说：“我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爱是无法用语言阐述的。”
两人在房子的后方站住了，这里有一棵长了许久的月桂树，刚刚被雨冲洗过灰尘，露出原本的深绿色。
“你知道我经历的那些事，我也仍然不知道爱是什么。何况母亲和父亲，我所看到的感情似乎全都是虚假的表面。”林亭昆的声音在这寂静里显得尤为清脆。
过了一会，林远杉开口说：“亭昆，我觉得爱是真实存在的。”他伸手几乎快碰到林亭昆的头发。
这时有人出现在前面，这会天空还有些阴阴的光，两人倒也看得清楚，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正在林宅当下人，乡下人，叫雀红，但是胆子大，正冲着二人笑：“两位少爷，晚饭已备好了！”虽在旁人眼里看着是粗俗的丫头，但每每见了他总会露出一些女儿姿态，
脸颊两片绯红，在林亭昆眼里满是生机勃勃的春日气息。
他便回了笑意，说道：“这便来了。”
林远杉的手随即放下来，跟在他后头走，进府后说了一句：“你对女人一向好脾气是不是。”
林亭昆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对你脾气不好么？”
“你何时对我脾气好过，反问出这个问题。”林远杉耸肩，走去卸了衣裳坐下。
林亭昆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自从自己从国外回来与他再度相识，这几个月里确实没什么好脾气。“这也不怪我，你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原来是我对你好脾气才引出这些。”林远杉笑着换了话头，把下午跟汪石说的那些话又跟林亭昆说了一遍。
“虽猜到了，却不懂是为了什么，要这样经营来经营去。”林亭昆只挑自己爱吃的菜吃，这边厨子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便只动那几盘菜。
林远杉觉得，林亭昆年岁虽长了，却还是个孩子，出国那些天心性却半点没长。他不缺吃不缺穿，从没为自己打算过，他半生都困于牢笼里，自以为跳出去了，其实半点没动过脑子。这样……这样也只能由他护着，不然这世道里早要被人生吞活剥了，留不下一点贱皮肉。
“图名图利，总归都是这些，图名所以背地里不敢露出来，图利便是好到处搜刮。”
“你为何不图这些？”
林远杉并没有一丝滞涩，仿佛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许久、说了许多次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图这些，我原本觉得我想要的东西这两样给不了我，只是再遭遇些事情，便觉得，只要我还有想要的东西，就会不得不图这些。”
林亭昆隐约听出了一些悲哀的气息，彷佛他即将要舍弃自我，成为另一个人。但是他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了解林远杉的呢？在这昏暗的灯光中，记忆与情绪几乎是恍惚了。
林父病虽重些，但毕竟不到生死之际，叫二人过来主要是为了血缘一事交代一二。之后闹了叶召哲的事，两人觉得心神俱疲，不过前面那两件事终究有了着落，林远杉心稍稍放下，接下来的事便与他没关系了。他并不太想被扯进这几件事背后的争斗里，不过都发生在他身边，如果没弄清楚又总悬着一根剪不断理还乱的密密麻麻的绳索。虽然他隐约察觉到事情还没完，还有人活着，还有他们想除去的人活着，这个事情就完不了。
叶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倒不见得是家里人，约莫是花钱请来的，哭声震天动地，整个世界都被哭声淹没了，那一点点真情也被泡烂发皱，单拎出来反而可笑。
本来夏日应该是整个生机勃勃的绿，只是全沾上了纸钱的灰烬，叶召哲生前用过的物品也一一被烧了，叶夫人一边哭一边拦，但终究没拦住，她此后是要守一辈子寡了，便想留着那些回忆，不至于一个人永远冷清，即便那个人不爱她。
林亭昆隐约觉得回到了他刚回国那日，阴沉的世界，母亲的葬礼上永恒的不停歇的丧乐。或许所有人死去的时候都是相同的，极少人悲痛，极多人欢乐，但丧乐缠着每个人，附于骨上，营造出世界都极悲痛的氛围。
就是这样的乐声里，距离一百二十公里外的上海，一声炮响，拉开了战争序幕。
天同哀。
在轰隆隆的炮声里，上海的雾反而愈发浓重起来，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给整个上海罩上了一个灰色的罩子。里面哭哭啼啼的人声都被这层罩子掩盖了，传不出其他地方去。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哭声。雾虽浓重，却好在没下雨，逃难的人没有太落魄，只是灰尘仆仆，不至于陷在泥泞中无法脱身。
往下逃，原先从内地逃到上海的大户们现今又拖着箱子逃到更南的地方去。只是还存着些希望，上海的纸醉金迷等这场仗过去了总还有重启的时候，他们总不会永远待在乡下，这总还是他们的中国。
然而在诸多人的祈祷里，战争愈加惨烈，一日日看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