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章
金陵城外炮火连天，这是都城朱门高户距离战火最近的一次，各府中的家将都被充军，金陵城中普通百姓凡是年满十七岁的男子也要被拉去充军。
战争一触即发，伤员不断从外面运到金陵城中的各个医馆救治，战报一封封的飞入皇城中的鎏金殿。
临衍已经两日没有合眼，或者说两日来鎏金殿的门都没有关上过，传领兵，太监，文臣武将接连不断的参奏，递送来自北境的战报，来自金陵城的战报。
这座百年皇城至此摇摇欲坠。
“让之。”临衍哑着嗓子唤了旁边正伏案的苏钰一声。
苏钰从面前的纸堆中抽出片刻闲暇，回望临衍，看着他眼底乌青，满脸的倦色，劝道：“陛下，要不您歇一歇？”
临衍摇摇头：“朕现在睡不着，让之，你陪朕去城门走走吧。”
苏钰有些恍惚，他分明有一万个理由劝阻临衍，诸如前方沙场刀剑无眼，诸如场面血腥，城中恐有刺客，劝他陛下应当保重龙体云云。
但是只是一瞬的空想，最后苏钰什么也没有说，缓缓地点了点头。
而后苏钰拿了令牌，等着临衍换上一身常服，两人策马出了玄武门奔向金陵以西。
城门的兵将不认识皇帝，只认识苏钰，但见旁边的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亦是不敢怠慢，一路将两人引上城门。
雍王与荀展屯兵在锦城，现下两军交兵在距离金陵二十里开外的瀛水畔，苏钰将千里镜递给临衍。
透过千里镜，临衍第一认识见到沙场的血腥。他生于皇城，长于金陵。为搏一贤名，有事也会到江南富庶地游历考察民情。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所看见的富庶繁华被眼前的血腥厮杀撞破，砍刀落下顷刻毙命，马踏尸骨，权力争抢。
城楼上的守卫是李执，听见身边的亲卫说苏钰到了，赶忙出来迎接。却见背对着他还站了一个落寞的身影。
苏钰转身，对他轻轻摇摇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纵为南晏重臣，但是也不会体会到临衍此刻面对风雨飘摇的江山，心中的痛苦和挣扎。
半晌，临衍收回了目光，回过身来。
李执看到是临衍，心中估摸着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便只拱手行礼。而后将二人迎到了城门楼子上的一个偏房。
空间逼仄，里面没有窗，靠左边放着一个行军床，边上摆了一个小机。右边是一张长案，铺满了地图和军报。
屋内只有三人，李执撩袍半跪：“陛下此处还未曾打扫。”
临衍点点头：“无妨，安敏呢?”
“安将军颈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但是今日征讨叛军安将军还是随军去了。”
苏钰细细摩挲着手指，估摸着胜算，闻言抬头问李执：“现在能打探的出来雍王手中的北境军还有多少吗？”
李执走到长案前，从里面找出一张字条，对苏钰道：“苏相，前日斥候发现北境军首领荀展带着三成兵力增补了淮南郡，应该是大晋军队快要发起攻势了。他倒是还记得自己是干什么吃的，没忘记淮南郡的百姓。”
临衍闻言缓缓道：“荀展离开淮南郡时不出意外是调走了七成的兵力，如今再送回三成，那雍王手中便所剩无多了。”
苏钰点点头：“陛下，如今内有虎狼，外有追兵，情急之下，若是不能放下一些东西，恐怕是徒增内耗，于南晏无益处。”
临衍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苏钰从一开始就希望能够直接将雍王囚禁，但是临衍因为放不下外面的名声，所以才无视了他的敲打。。而是以身犯险诱雍王出手，名正言顺的以谋反罪名将其诛杀，只是他没有想到雍王能够与千里之外的北境军有联系。计划一步错步步错，现下又横插出来一个趁火打劫的大晋，让南晏一度陷入被动。
他不告诉苏钰一部分是因为苏钰当时在颍州差一点丧命，其他的便是他放不下的傲气，他不想处处靠着一身病骨的苏钰，他觉得自己谋划的也能将所有事情都设想的万无一失。
而到如今苏钰劝他的还是让他放下私怨，试图和雍王和解，先抵御外来的大晋。
临衍皱了皱眉头，心中打鼓，半晌道：“让之以为谁能去这一趟？”
“臣以为，等安将军打胜这一仗，然后再派人去一趟锦城。至于谁人能往，臣....”
苏钰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临衍在旁边道：“姑母。”
苏钰身子顿了顿，而后点头。
他刚才没有直接说出来，是因为他害怕净元太师的病情加重。但是于国家而言，一个人的利益又轻于鸿毛。
净元太师是南晏尊贵的长公主，也是雍王和临衍两人的姑母，她是最合适的劝和的人选。
“姑母已经遁入空门，她能愿意吗？”临衍敛了敛眉“况且，雍王叛乱，若时今日不将其正法，往后朕该如何面对朝臣与百姓。况且雍王手中的兵不多，几日过后安敏便能打胜，又何必...”
“陛下”苏钰闻言压住心中的火气，耐心道：“眼下当务之急是不能自相残杀，鹬蚌相争，终归是渔翁得利。或许雍王不同意劝和，但是能够一试，也好过鱼死网破。臣与大晋交过手，他们或许守城不如南晏，但是整支军队就像是一把尖刀，攻城略地的速度快到令人发指，几日时间足够攻下淮南郡了，到时候再整理军队北上支援便已经晚了。。”
“朕...”临衍舒了一口气，他打小就是不听劝的性子，登临人极之后更是傲然，今日不能将反贼捉拿固然心中不悦，但是还要顾虑整座江山。
“那便听让之的，朕现在去见姑母。”临衍转头对站在旁边假装木头人的李执道：“等到安敏得胜归来，速速将捷报报到鎏金殿。”
苏钰随着临衍下了城楼，一路跟着他到了皇家寺院。
佛门清净地，此时也受了战火纷扰。皇家寺院大门紧闭，谢绝香客。
苏钰熟门熟路的上前叩门，那守门的姑子认识苏钰，便将两人引到慈音院。元澈见是苏钰，赶忙让进来。回身去给净元太师通禀。
净元太师跪在菩萨前念着地藏经，元澈道苏钰来了。
净元口中不停顿，念完此篇才淡淡道：“都请进来吧。”
元澈心中还奇怪自己并未告诉太师还有一位公子与苏钰同来到此，太师自己就知道了。
净元起身，等到苏钰和临衍进来时了无痕迹的将手中的药瓶藏回到衣袖中
苏钰与临衍到了禅房中，临衍上前道：“姑母。”
“坐吧”净元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子净给皇上看茶。”
苏钰起身，拿出瓷杯，茶斟七分。
“今日朕与让之到此，是想与姑母商量与雍王议和一事。如今大晋北击淮南郡，不宜内斗，朕思来想去，现在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姑母。。”
净元点点头，也不推辞：“是如此。”
“所以，姑母愿意去锦城走一趟吗？”临衍身子无意识的前倾，神色有些紧张。
净元低下头忍耐着咳嗽，半晌舒了一口气道：“我已然想到，只是你比我想的要来的早。”
苏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他觉得净元有些不对，但是说不出来是哪里，只是脸色好像比原来好了太多。
临衍没有注意这些，听见净元直接应下来，脸上露出了几日未曾有过的笑容。
“姑母之待南晏，南晏百姓铭记于心。”
净元摇了摇头，她根本不需要后代歌功颂德，她不过是在做她不得不做的事情。
活在红尘之中，逃不出红尘之外。
商定好后，两人要回去，净元却将苏钰留了下来。临衍没有多说什么，一人回了皇城。
苏钰坐到净元身侧，脸上笑得和煦：“母亲有何事问我？”
净元转过身来，抬手摸了摸苏钰的额发，开口道：“不是问你，是告诉你。”
她眸色深深，眼神中埋藏了太多的陈年旧事。
“子净，我给你讲个故事？”
苏钰心中猛地一紧，脸上却没有露出太多的情绪，只淡淡道：“好。”
“从前有一位身份高贵的小姐，她受母亲宠爱，被父亲庇护，整日无法无天。有一日她去给父母请安，在门外去看见了一位客人，客人剑宇星眸，容色出众，她与他一见钟情。而后一来二去就私定了终身。当这位小姐欢天喜地的告诉父母时，父母却说那是敌人之子，不可与之结为连理。但是当时小姐已经怀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小姐的父母得知后，让人对那客人下了杀手，小姐一直苦苦哀求才将她夫君的性命救回来。”
“她那夫君说，等到自己回去复了命，便回来带她远走高飞，小姐热泪盈眶的送他回家，一日一日的数着，等待他夫君来娶他。只是寒来暑往，小姐的肚子越来越大，根本瞒不住了。她的父母爱之深，责之切。将她软禁起来，自此不见天日。只是她不甘心呐，她相信她的夫君不会骗她，等到孩子有八个月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女告诉她，远方传来消息，她的郎君已经与别人结为连理。还送来了一封道歉的手书。”
净元讲的很平静，只是讲到伤心处眸色闪动。
“多年之后，她常伴青灯古佛，那故人之子来寻，才道她那郎君为了来寻她，被家里人砍断了双脚。逼迫他成亲，他死前的执念就是希望他与小姐的孩子能够认祖归宗，能清明时节扫扫墓，让他见一见。”
“到头来半生的误会解了，半生的执念却落不下，生命至此，怅然若失。”
苏钰听完，努力将心绪平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软禁于世槛之外，寺庙之中，那小姐可后悔吗？”
净元摇摇头：“无可悔，只是对不起佛祖。入清净门中，却无一日不心系红尘。”
“子净，你是我亲子，并非我养子。”
苏钰挤出一个笑容：“我早知道的，母亲。”
“子净，此一遭去锦城，我恐怕...”净元将话止住，眉间川字展开：“你答应母亲一件事好吗？”
苏钰点头：“母亲请讲。”
“等到这次战乱结束，无论南晏气运如何，是胜是败，你都去大晋找一个叫陈苏的人，让他纳你进族谱，认祖归宗，算是了却你父亲的遗愿。好吗？”
“陈苏！？”苏钰无法不惊讶，那个出使南晏便到他府中，诗书甚通，尤工于兵器兵械制造。苏钰想起这个人只能记起这些，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净元抚了抚苏钰的背：“清河苏氏，父苏敬安。我原本严词拒绝了陈苏要带你回大晋的请愿，本想瞒着你一辈子。到如今我也明白了，有些执念还是不要带进土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天净元将苏钰送出了慈音院，回过身来便将胸腔中的一口血吐出来，颤颤巍巍的蹲在地上。
元澈吓得赶紧过来扶住她。
“太师，江圣手临走前不是说了让您少用药吗？”
净元太师结果手帕，将唇角的血擦干：“没什么区别，现在仙丹救不了我命，毒药我也不惧。”
“太师，您这是何必呢？”
净元目光温柔，好像看到了时间的缝隙，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化成虚妄，时间洪流倒退，光阴缩地成寸。那日天色晴好，她又身着华服站在鎏金殿前，远处缓缓而来的苏敬安恍若天上谪仙，惊鸿一瞥。只是这一次她没有上前去，而是推开这镜花水月。所有的场景都碎了，碎成光影，碎成尘埃。她转身离开，眼中无悲无喜亦无执念。吐出一口积年的怨气，通身轻透。
万法皆空，原来如此。
她笑道：“元澈，我觉得我今天真的皈依佛门了。”
战争一触即发，伤员不断从外面运到金陵城中的各个医馆救治，战报一封封的飞入皇城中的鎏金殿。
临衍已经两日没有合眼，或者说两日来鎏金殿的门都没有关上过，传领兵，太监，文臣武将接连不断的参奏，递送来自北境的战报，来自金陵城的战报。
这座百年皇城至此摇摇欲坠。
“让之。”临衍哑着嗓子唤了旁边正伏案的苏钰一声。
苏钰从面前的纸堆中抽出片刻闲暇，回望临衍，看着他眼底乌青，满脸的倦色，劝道：“陛下，要不您歇一歇？”
临衍摇摇头：“朕现在睡不着，让之，你陪朕去城门走走吧。”
苏钰有些恍惚，他分明有一万个理由劝阻临衍，诸如前方沙场刀剑无眼，诸如场面血腥，城中恐有刺客，劝他陛下应当保重龙体云云。
但是只是一瞬的空想，最后苏钰什么也没有说，缓缓地点了点头。
而后苏钰拿了令牌，等着临衍换上一身常服，两人策马出了玄武门奔向金陵以西。
城门的兵将不认识皇帝，只认识苏钰，但见旁边的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亦是不敢怠慢，一路将两人引上城门。
雍王与荀展屯兵在锦城，现下两军交兵在距离金陵二十里开外的瀛水畔，苏钰将千里镜递给临衍。
透过千里镜，临衍第一认识见到沙场的血腥。他生于皇城，长于金陵。为搏一贤名，有事也会到江南富庶地游历考察民情。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所看见的富庶繁华被眼前的血腥厮杀撞破，砍刀落下顷刻毙命，马踏尸骨，权力争抢。
城楼上的守卫是李执，听见身边的亲卫说苏钰到了，赶忙出来迎接。却见背对着他还站了一个落寞的身影。
苏钰转身，对他轻轻摇摇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纵为南晏重臣，但是也不会体会到临衍此刻面对风雨飘摇的江山，心中的痛苦和挣扎。
半晌，临衍收回了目光，回过身来。
李执看到是临衍，心中估摸着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便只拱手行礼。而后将二人迎到了城门楼子上的一个偏房。
空间逼仄，里面没有窗，靠左边放着一个行军床，边上摆了一个小机。右边是一张长案，铺满了地图和军报。
屋内只有三人，李执撩袍半跪：“陛下此处还未曾打扫。”
临衍点点头：“无妨，安敏呢?”
“安将军颈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但是今日征讨叛军安将军还是随军去了。”
苏钰细细摩挲着手指，估摸着胜算，闻言抬头问李执：“现在能打探的出来雍王手中的北境军还有多少吗？”
李执走到长案前，从里面找出一张字条，对苏钰道：“苏相，前日斥候发现北境军首领荀展带着三成兵力增补了淮南郡，应该是大晋军队快要发起攻势了。他倒是还记得自己是干什么吃的，没忘记淮南郡的百姓。”
临衍闻言缓缓道：“荀展离开淮南郡时不出意外是调走了七成的兵力，如今再送回三成，那雍王手中便所剩无多了。”
苏钰点点头：“陛下，如今内有虎狼，外有追兵，情急之下，若是不能放下一些东西，恐怕是徒增内耗，于南晏无益处。”
临衍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苏钰从一开始就希望能够直接将雍王囚禁，但是临衍因为放不下外面的名声，所以才无视了他的敲打。。而是以身犯险诱雍王出手，名正言顺的以谋反罪名将其诛杀，只是他没有想到雍王能够与千里之外的北境军有联系。计划一步错步步错，现下又横插出来一个趁火打劫的大晋，让南晏一度陷入被动。
他不告诉苏钰一部分是因为苏钰当时在颍州差一点丧命，其他的便是他放不下的傲气，他不想处处靠着一身病骨的苏钰，他觉得自己谋划的也能将所有事情都设想的万无一失。
而到如今苏钰劝他的还是让他放下私怨，试图和雍王和解，先抵御外来的大晋。
临衍皱了皱眉头，心中打鼓，半晌道：“让之以为谁能去这一趟？”
“臣以为，等安将军打胜这一仗，然后再派人去一趟锦城。至于谁人能往，臣....”
苏钰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临衍在旁边道：“姑母。”
苏钰身子顿了顿，而后点头。
他刚才没有直接说出来，是因为他害怕净元太师的病情加重。但是于国家而言，一个人的利益又轻于鸿毛。
净元太师是南晏尊贵的长公主，也是雍王和临衍两人的姑母，她是最合适的劝和的人选。
“姑母已经遁入空门，她能愿意吗？”临衍敛了敛眉“况且，雍王叛乱，若时今日不将其正法，往后朕该如何面对朝臣与百姓。况且雍王手中的兵不多，几日过后安敏便能打胜，又何必...”
“陛下”苏钰闻言压住心中的火气，耐心道：“眼下当务之急是不能自相残杀，鹬蚌相争，终归是渔翁得利。或许雍王不同意劝和，但是能够一试，也好过鱼死网破。臣与大晋交过手，他们或许守城不如南晏，但是整支军队就像是一把尖刀，攻城略地的速度快到令人发指，几日时间足够攻下淮南郡了，到时候再整理军队北上支援便已经晚了。。”
“朕...”临衍舒了一口气，他打小就是不听劝的性子，登临人极之后更是傲然，今日不能将反贼捉拿固然心中不悦，但是还要顾虑整座江山。
“那便听让之的，朕现在去见姑母。”临衍转头对站在旁边假装木头人的李执道：“等到安敏得胜归来，速速将捷报报到鎏金殿。”
苏钰随着临衍下了城楼，一路跟着他到了皇家寺院。
佛门清净地，此时也受了战火纷扰。皇家寺院大门紧闭，谢绝香客。
苏钰熟门熟路的上前叩门，那守门的姑子认识苏钰，便将两人引到慈音院。元澈见是苏钰，赶忙让进来。回身去给净元太师通禀。
净元太师跪在菩萨前念着地藏经，元澈道苏钰来了。
净元口中不停顿，念完此篇才淡淡道：“都请进来吧。”
元澈心中还奇怪自己并未告诉太师还有一位公子与苏钰同来到此，太师自己就知道了。
净元起身，等到苏钰和临衍进来时了无痕迹的将手中的药瓶藏回到衣袖中
苏钰与临衍到了禅房中，临衍上前道：“姑母。”
“坐吧”净元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子净给皇上看茶。”
苏钰起身，拿出瓷杯，茶斟七分。
“今日朕与让之到此，是想与姑母商量与雍王议和一事。如今大晋北击淮南郡，不宜内斗，朕思来想去，现在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姑母。。”
净元点点头，也不推辞：“是如此。”
“所以，姑母愿意去锦城走一趟吗？”临衍身子无意识的前倾，神色有些紧张。
净元低下头忍耐着咳嗽，半晌舒了一口气道：“我已然想到，只是你比我想的要来的早。”
苏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他觉得净元有些不对，但是说不出来是哪里，只是脸色好像比原来好了太多。
临衍没有注意这些，听见净元直接应下来，脸上露出了几日未曾有过的笑容。
“姑母之待南晏，南晏百姓铭记于心。”
净元摇了摇头，她根本不需要后代歌功颂德，她不过是在做她不得不做的事情。
活在红尘之中，逃不出红尘之外。
商定好后，两人要回去，净元却将苏钰留了下来。临衍没有多说什么，一人回了皇城。
苏钰坐到净元身侧，脸上笑得和煦：“母亲有何事问我？”
净元转过身来，抬手摸了摸苏钰的额发，开口道：“不是问你，是告诉你。”
她眸色深深，眼神中埋藏了太多的陈年旧事。
“子净，我给你讲个故事？”
苏钰心中猛地一紧，脸上却没有露出太多的情绪，只淡淡道：“好。”
“从前有一位身份高贵的小姐，她受母亲宠爱，被父亲庇护，整日无法无天。有一日她去给父母请安，在门外去看见了一位客人，客人剑宇星眸，容色出众，她与他一见钟情。而后一来二去就私定了终身。当这位小姐欢天喜地的告诉父母时，父母却说那是敌人之子，不可与之结为连理。但是当时小姐已经怀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小姐的父母得知后，让人对那客人下了杀手，小姐一直苦苦哀求才将她夫君的性命救回来。”
“她那夫君说，等到自己回去复了命，便回来带她远走高飞，小姐热泪盈眶的送他回家，一日一日的数着，等待他夫君来娶他。只是寒来暑往，小姐的肚子越来越大，根本瞒不住了。她的父母爱之深，责之切。将她软禁起来，自此不见天日。只是她不甘心呐，她相信她的夫君不会骗她，等到孩子有八个月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女告诉她，远方传来消息，她的郎君已经与别人结为连理。还送来了一封道歉的手书。”
净元讲的很平静，只是讲到伤心处眸色闪动。
“多年之后，她常伴青灯古佛，那故人之子来寻，才道她那郎君为了来寻她，被家里人砍断了双脚。逼迫他成亲，他死前的执念就是希望他与小姐的孩子能够认祖归宗，能清明时节扫扫墓，让他见一见。”
“到头来半生的误会解了，半生的执念却落不下，生命至此，怅然若失。”
苏钰听完，努力将心绪平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软禁于世槛之外，寺庙之中，那小姐可后悔吗？”
净元摇摇头：“无可悔，只是对不起佛祖。入清净门中，却无一日不心系红尘。”
“子净，你是我亲子，并非我养子。”
苏钰挤出一个笑容：“我早知道的，母亲。”
“子净，此一遭去锦城，我恐怕...”净元将话止住，眉间川字展开：“你答应母亲一件事好吗？”
苏钰点头：“母亲请讲。”
“等到这次战乱结束，无论南晏气运如何，是胜是败，你都去大晋找一个叫陈苏的人，让他纳你进族谱，认祖归宗，算是了却你父亲的遗愿。好吗？”
“陈苏！？”苏钰无法不惊讶，那个出使南晏便到他府中，诗书甚通，尤工于兵器兵械制造。苏钰想起这个人只能记起这些，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净元抚了抚苏钰的背：“清河苏氏，父苏敬安。我原本严词拒绝了陈苏要带你回大晋的请愿，本想瞒着你一辈子。到如今我也明白了，有些执念还是不要带进土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天净元将苏钰送出了慈音院，回过身来便将胸腔中的一口血吐出来，颤颤巍巍的蹲在地上。
元澈吓得赶紧过来扶住她。
“太师，江圣手临走前不是说了让您少用药吗？”
净元太师结果手帕，将唇角的血擦干：“没什么区别，现在仙丹救不了我命，毒药我也不惧。”
“太师，您这是何必呢？”
净元目光温柔，好像看到了时间的缝隙，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化成虚妄，时间洪流倒退，光阴缩地成寸。那日天色晴好，她又身着华服站在鎏金殿前，远处缓缓而来的苏敬安恍若天上谪仙，惊鸿一瞥。只是这一次她没有上前去，而是推开这镜花水月。所有的场景都碎了，碎成光影，碎成尘埃。她转身离开，眼中无悲无喜亦无执念。吐出一口积年的怨气，通身轻透。
万法皆空，原来如此。
她笑道：“元澈，我觉得我今天真的皈依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