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廷昭将门关上后并没有再往里走,而是站在门口行礼,怀若没说免礼他便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动。

  怀若从他的动作中便感觉出他此刻的分寸感,但看起来却很委屈,像是自己现在若不叫他坐,他便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又无处辩白一番,头深深地垂着抬也不抬起来。

  “何须多礼,坐吧。”

  廷昭起身,坐在了最左边的第一个客座。

  “听说陛下近日,十分看中殿下,连去河南主持赈灾都是钦点的。”

  “谈不上吧,总要有人去的。”

  “前南汛期已到,路上要多保重,我曾去过前年,所以按着记忆画了一幅路线图,你带着,或许有用得到的地方。”

  廷昭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卷,手指在上面上下摩挲了几下,才将地图放在怀若桌边。

  “嗯,多谢,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算了……”

  廷昭似乎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怀若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廷昭。

  “不是什么大事,神锐司今日选派人手往各地分衙,准备后续常驻军队,做中央与地方联络之用,我已经选了去北疆,最晚六月,便要出发了。”

  这并不是廷昭口中的不是什么大事,北疆常年战事不断。游牧民族每逢春夏交接之际便往南侵扰,多年来都是朝廷的顽疾。

  且往北的少数民族大都善战,在粮草不足的时候都是以劫掠为生,姜国军队与其相比过于弱小,全凭人多,加上镇守北疆的岳胤玄实有领兵之才,多年来才守得北疆稳固安宁。

  但岳胤玄若有一策之失,北疆还能否保住都是很难估计的。到那时,杨廷昭这三脚猫的功夫,如何能在在乱战中自保呢?

  “为何要去北疆,那是最凶险的去处。”

  “北疆虽险,但若有机会献策杀敌,升官也快啊。”

  廷昭此言是真,一直以来越是战凶险的地方越是容易出英雄。但一个英雄往往需要脚下堆叠无数白骨,廷昭此一去,是少年英雄还是无名白骨,谁也难以预料。

  “不如到南边,听说罗善为也要去南边,你们兄弟两个也好有个照应。”

  怀若思考了一下,南边战事平缓,已经几年都与邻国相安无事,若去南边,应当是没什么风险的。

  “多谢殿下关心,还是北边吧,我已经给岳将军去了书信,届时到了北疆,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怀若见他心意已决,就不再劝说。

  “时候不早了,殿下也早些休息,我就不多打扰了。”

  说完廷昭转身准备离开,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对怀若说道:

  “据说甘泉殿将要重新修整一番,殿下得空……是否要入宫一趟?”

  怀若没有说话,心知道甘泉殿的废墟迟早会被处理,但心里还是难受,毕竟母亲在世上无庙无碑,往后连个祭拜的去处都没有了。

  怀若正烦心该找个什么理由进宫,太后此时就病了。怀若赶紧带上阿四和春山,准备进宫探望太后。

  到太后殿中的时候,有几位嫔妃已经在太后身边侍疾了,怀若实在认不清皇帝的后妃,怎么看都觉得她们长得一个样子。

  此时太后正睡着,怀若问了问太医,说是头风所致,于是怀若便悄声地出了门,没再打扰太后。

  刚到门外,便遇到了皇帝,他脚步匆匆,不知道是从何处赶过来的。怀若只好打声招呼,说上两句,皇帝夸了夸他有孝心,还说不如今日就留宿宫中,若是过两日去了河南怕是很久都无法见到太后了,怀若没有推辞。

  直到傍晚,怀若悄悄离开太后宫中去了甘泉殿。

  这里还如回来时一般看着荒凉,连地上的焦土都所剩无几。怀若独自立在院中,一时感觉悲从中来。

  夜已深了,怀若不好在此处做些什么,就坐在半矮的廊下,想最后和母亲叙叙旧。但是嘴巴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喉咙也酸胀的很,竟然一声都发不出来。

  算了,想着母亲在天有灵,心里话应当早就被母亲听到了。于是怀若沉默着,将自己的近况一一讲给母亲听。

  说完拿出一个锦囊布袋,从屋内的焦土中取了一撮,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

  等怀若回去时,已经到了各宫熄灯的时间,怀若怕走在正路上被人发现不好解释,于是打算穿过御花园,走近路回到太后宫中。

  御花园的小路横七竖八,本就难走,怀若今日出门没带灯笼,眼下只能靠着月色依稀分辨,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着。

  “什么人在哪?”

  突然一声吓得怀若险些跌坐在地上,仔细看来才从湖边石墩上依稀看出一个人影。待惊魂落定,怀若才意识到刚刚的声音有些耳熟,正想着是谁,那人又说道:

  “是谁?”

  这下怀若听清楚了,那人是他父皇。

  “父……父皇?”

  怀若走到皇帝跟前,心想皇帝为何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御花园,环顾四周,似乎他也没带侍卫。

  “是怀若啊。夜深了,你这是出来做什么?”

  “儿臣睡不着,出来走着,父皇这是?”

  怀若仔细打量了一番皇帝,他一人静坐在湖边的石墩上,穿的就是平日的常服,此刻看起来并不像从前威风凛凛、生人勿进的样子,反而一身颓态。

  “朕也是,刚刚看过你皇祖母,走到此处,有些累了。”

  怀若回想起刚刚自己离开的情景,原本围在太后身边侍奉的嫔妃听到皇上来了便都围着皇上,明明皇帝前脚刚踏进屋内,下一秒就有嫔妃以黄历累了为由想要将皇帝拉去自己宫里坐坐,实在是令人头大。

  “看样子父皇已经坐了许久,儿臣打扰父皇的宁静了。”

  “无妨,怀若来了,也好和父皇说说话,否则父皇与孤月对赏,徒添寂寥罢了。”

  皇帝叹着气说道,怀若这才看到,月色照到父皇的胡须上,颜色已经近乎花白,显得这位皇帝,这位生杀大权的掌握着更加苍老和无力。

  “父皇有后宫诸多娘娘陪伴,为何在此独赏?”

  “与人叙话,贵在知心。”

  难道后宫佳丽满苑,竟无一人能与皇帝知心吗?连多年来盛宠不衰的苏贵妃也不能吗?

  “怀若,这么多年,你可曾怨过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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