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溯归途

  似余是十一年前李瑾英带兵出征时辅佐他的谋士的遗女,本名单均弥。谋士单毅,自小与李瑾英同上私塾,也是出身武将之门,却对冷兵器敬而远之,只好读书,泛泛之类皆有涉猎,也为了家门的颜面读兵法。两人练兵器时单常常妄弄几下就在一旁偷读。他常对李讲慕艳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治,慕艳鹏和鲲。“若说是慕无为者。”“诚能如此,其若是。”

  单毅长瑾英一岁,身长却越来越不如瑾英,又常常为了不学兵器佯装疾病,单本就肤白,再有些戏子天赋,他的父亲总是信以为真,也就不再期望他能骁勇善战。年少时,李瑾英与文官之女越氏相遇于柳絮拂风时,越氏闪躲的眼,掩笑的面,让瑾英第一次红了脸,乱了弦。成亲之日,灵鹊满枝,门庭若市,觥筹交错。李瑾英未曾想过单毅可饮酒至宾客散尽,独自伏案醉在月下。一年之后单毅无抗父命,迎娶富商之女范氏。两相乏味,四年无子。

  后来李瑾英受命于朝廷,单毅本想考过科举做个教书先生隐于市井,将至淡泊、潦倒他言并无怨悔。李瑾英却不肯,他知他精通兵法谋略,“单兄务必,与我为谋。”瑾英答应他不引他进宫,不荐他为官。

  古来谋士多危难,“吾必以身保其安。”李如是起誓于天地,单笑而从。

  可他终于还是忤了誓,杀红了的眼遮蔽了李瑾英的理智。听信小人谗言的朝廷勾结敌寇设陷。单毅两次劝阻瑾英未果,“若不胜,则勿返我。”单毅背身拂袖。瑾英独一刻迟疑,留士兵百十令保单周全。

  蝉鸣账外,烈火中原。

  单毅澈目泛凉,移步跪坐案前,袖中白屑纸裹,取于手中,倾入酒壶。

  “反贼单毅,我等奉圣上之命前来...”“知矣。廖大人宽宏,容鄙人留一封书耳。”廖段永与单毅素未谋面,廖与人设计进谗言徒忌李瑾英,略闻单毅狡猾多端,故借此罔言单心术不正,扰乱军心...廖不知其何自识,未曾想单竟是如此清俊。单请廖下马入帐,廖虽有所顾忌,然犹受。

  单毅侧身以手扶帐,廖段永近时直目其貌,单即微曲身颔首,眉目竟有笑意几两。帐内无一兵半卒,唯烛灯四盏,一案,一席,一屏风。单毅径自入座,展纸,研墨,浸笔。拂袖欲书,端方触纸,止,空泪随墨自染方圆。廖段永素不知怜,时见其戚容默泪,青丝掩面,身后烛火掩映其面素白如纸,浅眉微蹙,目眦盈亮欲滴。竟起恻隐之心。

  “汝今数年矣?”廖徐问。

  “二十有七。”

  “可有子嗣?”

  “有。”

  “... ...”二十有七,尚未及而立之年。

  单毅弃笔垂目,继凝砚边青玉壶。半晌,抬手斟满杯盏,合目任泪掠颊,细酌星点。廖段永自觉难安,忽半跪案前以手握其持盏之腕,以刀拄地。轻言:“汝可想活?”单细目圆睁,偏首轻推廖臂:“罪人不敢...”廖急怒,曰:“我等朝廷命官,只心忧国事,唯恐李瑾英有害于国之安危遂进言耳,莫有私怨。圣上敏而多疑,我等未曾想灭尽至此。幸非朝臣,不足为患,但言死就无所争,汝改而隐,即得安生。”

  单毅黯然的眼里终于似是有了一丝亮光:“李瑾英将如何?”

  “圣上命令取他首级。”

  于是那一丝光又骤然暗下去了,“容鄙人思虑片刻罢。”

  烛火映着死寂,蝉鸣绕着呼吸。

  单毅平纸拾笔。廖段永轻叹,由他自己定夺。

  “廖大人与瑾英,是师兄弟吧。”

  廖段永一怔,沉默着没有争辩。确是师兄弟不假,自李瑾英入朝两人相识已有七个年头。明明只是刚刚入朝不足二十的小子,居然常常强出风头,甚至掩了他廖段永作为副统领的光芒。李瑾英野心勃勃,不得不忌惮削弱,倒不是他非死不可。

  单毅扶案起身,垂着眼踱步走向廖段永,“大人慈悲,瑾英罪不至死。罪臣贱命,妄求换瑾英一条生路,我已遗书告诫瑾英我以死求他退居深巷,不近宫门半步...我的头颅 千刀万剐 就替他献与大人...”字字凄凉彻骨,结以白刃出鞘声。廖段永眼看单毅拔过自己侧配的长刃,牙关紧咬,英眉团蹙。

  骨白的利光獠牙般被置于单毅无血色的颈,“我还未答应你。”片刻迟疑间,廖段永以声为戈,挡下了单毅的刃。“在取李瑾英首级的,可不是我。”廖段永伸手夺过单毅手中的剑,看到了他颈上已经被刃划破的皮肉,正渗出着丝缕猩红。差不多了,单毅垂着头,以手拭去血迹,散乱 着的发遮了面,眉眼里又窃窃泛起笑意。

  “单毅!”帐帘外,洪音与马蹄声先于日光涌入,李瑾英身上残破的甲难掩细蟒似的伤,入帐竟是与廖段永各自惊诧着四目相对,李瑾英怒视着,刚入鞘的剑又被他蓄力握住,“瑾英...”单毅轻呵,转眼含笑默视廖段永。

  “善...”廖段永摇头闷笑,“如你所愿罢。”生死当前,竟是他满目苍凉。

  “何事?”李瑾英大惑,切问道。单毅似是充耳不闻,回首对案正襟危坐,顾自再满斟一盏,两盏。“瑾英,送我一程罢。”纤指玉杯,素袖白酒,红烛灿火,修影映屏。面前,如此异美。“廖大人...”单毅双手奉杯,欲言又止。廖段永将信将疑,接过杯盏,侧目见李瑾英未饮,故亦持而不饮。

  “这是何意?”李瑾英内觉不善又怯于揣测不端。单毅笑而不言,只举杯略一示意,半掩着仰头饮尽。廖段永稍一迟疑,李瑾英已将空杯倒扣于案,方才安心饮下。

  单毅眉尖轻挑一瞬,回身取书递予瑾英,只一眼,李瑾英心觉猛坠,似是用尽末力呼其姓名。单毅不应,已夺廖白刃... ...

  噬了血的剑,贪婪着削了他几缕细发。离了心的红,扬洒着染了他一袭素衣,染了满地凄凉,染了死生,染了他。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