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十八分一十三秒
母校还算是个有点情调的高中，从不吝啬举办文体活动，颇具人文关怀。
当然，这种情调和关怀，仅高一限定。
一七年春四月，学校如期举行校运会，前一周正好轮到我代理班长，不遗余力抓人参赛，为了拉动气氛，情绪激动地把自己的名字也填了上去，跑了两百米接力赛。
表哥趴在操场的铁丝网外喊我名字，想当年军训时候他抱着西瓜和雪糕站在同样的地方，今时不同往日，周考和月考已经磋磨掉他的棱角，校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脑袋油光发亮，黑眼圈遮也遮不住，眼神中饱含幽怨。
我忍不住诗兴大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表哥说我狗头上长角，“装样儿。”
他指着我身前的牌子，“我刚听到广播里报你名字，你们班四个人接力赛得了第二名，你都已经报名参赛了，还能当志愿者啊？这小牌子是跟谁借的吧，想糊弄进赛场看谁啊？顾辰？”
“闭嘴！你知道就行了，不准说出来！”我抓着铁丝网使劲晃了晃，“有那么好笑吗？你笑成这样在电视剧里是要被当成反派打死的！”
“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比茶壶烧开水还能叫唤……”表哥忽然指着我身后，“哎哎哎，我妹夫过来了啊，我得跟他说两句。”
我瞬间转身，没人，再转身，也没人了。
那货大笑着跑远，声音也越来越淡，“你在骂什么？我听不到……”
“傻子才听不到！”我踢开了脚边不知谁遗落的篮球，一转身就看到顾辰站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胸前挂着号码牌，明显快要上场了。
“同学你是找不到入口了吗，站在这儿干嘛，快走快走！”
我跑过去催他，暗中祈祷他千万别一下子转过弯来问我志愿者的事情，顾辰也确实乖得很，什么都没说就返回了田径场。
广播里提醒志愿者就位，我穿过橡胶跑道，找到草坪上的定点位置站好。
顾辰昨天还参加了短跑和跳远，他的瞬间爆发力很强，反应速度和心理素质更是超出别人一大截，两个项目都拿了奖。
今早我在表白墙的置顶里看到了他的名字，评论区往下翻好几页，求问手机号码和社交帐号的人早已排成长队，还有不少同学争相分享来自各个方向不同角度的照片。
闪闪发光蓬勃向上是青春应有的底色，阳光照耀下连汗水都是辉煌的金色。
手机里别人的抓拍定格在顾辰冲过终点线跟人击掌的瞬间。不知该夸拍照的人水平高还是顾辰长得太好，明明周围站了那么多人，谁的胳膊还横档在镜头前，但他挺拔的身影反倒更加明显突出。
少年眉宇舒展，发丝间凝着水光，笑意实在太纯粹太干净，透过那张自信张扬的笑脸，彷佛能看到鲜活耀眼的灵魂。
裁判员一枪令下，胡乱飘荡的思绪被强行拉了回来。
我站在距离起跑线两百米的弯道处，这里是抢道的分界点，一组八人风也似的从我面前呼啸而过——他们竟然从第一圈就开始竞速，第三圈明显拉开了距离，第六圈……我就数不清了，只知道这是顾辰第六次从我面前经过。
五千米啊五千米……
当年张嘉树疯跑六圈，整个人像是从沸水里捞出来，脸上潮红，浑身充血，前襟后背都湿透了。
田径场上的背景音乐是校运会必备黄金曲目，逃跑计划乐队《夜空中最亮的星》，广播里是各班源源不断征集上报的口号，大家临时发挥的热情燃烧不尽，加油语录越喊越离谱，还有人把自备大喇叭伸出观众席朝着跑道泼洒昂扬斗志。
大约第九圈的时候，一人支撑不住提前退场，离他最近的志愿者抱着毛巾跑了过去，我远远地看见他抱着肚子难受，弯下腰艰难地喘息，只觉自己喉咙里也干涩得冒烟，撕裂出生铁浸水的苦腥味。
整整九圈，三千六百米，从头至尾不曾懈怠的速度，坚持下来实属不易，长跑最考验人的耐性和毅力，加之赛场竞争，压力更重，能站在起跑线上，心态没有崩溃，已经超出了别人一大截。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离场那人身上，场外老师拎出海绵垫扶他躺下，一动不动的，像是累到晕厥了。
顾辰仍然保持着第三的名次，再一次从我面前经过，浓重的喘气声掠过耳边，扑面而来的热风裹挟着汗水的咸湿味。
紧接着跑过来的同学已经落后了一圈多，难以为继地降速慢跑，四肢变得极不协调，却没有放弃比赛离开内道。
他的呼吸艰涩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像是肺里吊着千斤坠。
我给他加油打气，“放弃虽然简单，可是坚持很酷啊！”
我一个场外人，终究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顾叔叔说，部队五公里轻装及格线在二十三分钟，经过训练能再提快三四分钟，跑进十七分钟就非常优秀了，但实际上新兵跑不下来的大有人在。
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大概过去了十六分钟……顾辰只差了不到两圈，八百米距离，他跑过了第二名，还在加速，像是准备提前冲刺。
最后阶段，场内场外一片沸腾，广播里直接喊运动员的名字加油。
跑在顾辰前面的是谁……他是谁，我不认识……
之前每一圈，我都在叫顾辰的名字，拼命给他鼓掌，激动得只知道喊加油两个字，直到看见有人提前退出，有人已经落后一两圈，有人开始慢慢走路……长跑比赛的滋味不会好受，我噤住声，一个字也叫唤不出来了。
顾辰和第一名的距离只在两步之遥，我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又绕跑道转过一圈，心里又着急又难过，干裂的嘴唇快咬出了血。
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擦身而过，两条腿不由自主就跟着他跑了起来。
“顾辰，你最厉害了，真的！！！我相信你，你就是最——厉——害——的！”
跑了十几圈还能冲刺那么快……我停下来不再追他，把手放嘴边当喇叭朝他喊话，只想告诉他不论输赢，他在我心里就是最牛逼的。
“牛逼”这俩字儿不好听，所以找了别的词平替，但我还是觉得“厉不厉害”这种话，没有“牛不牛逼”听起来带劲儿，就像情绪激动的时候喊一句“哇哦”，永远不如脱口而出的“卧槽”来得爽快。
我跑回自己原来位置上，愕然发现自己话好像起了反作用，明明是想让他有个安慰，他却抢过了对面的弯道，最后两百米不仅领先，还甩远了身后穷追不舍的对手。
我看着那段将近百米的无人区，小腿肚子微微打颤，假如现在我用完整体力上场拼这最后两百米，怕是跑到抽筋儿也跑不过他吧……
十八分一十三秒，广播台一阵刺耳杂音后恢复正常。
当然，这种情调和关怀，仅高一限定。
一七年春四月，学校如期举行校运会，前一周正好轮到我代理班长，不遗余力抓人参赛，为了拉动气氛，情绪激动地把自己的名字也填了上去，跑了两百米接力赛。
表哥趴在操场的铁丝网外喊我名字，想当年军训时候他抱着西瓜和雪糕站在同样的地方，今时不同往日，周考和月考已经磋磨掉他的棱角，校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脑袋油光发亮，黑眼圈遮也遮不住，眼神中饱含幽怨。
我忍不住诗兴大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表哥说我狗头上长角，“装样儿。”
他指着我身前的牌子，“我刚听到广播里报你名字，你们班四个人接力赛得了第二名，你都已经报名参赛了，还能当志愿者啊？这小牌子是跟谁借的吧，想糊弄进赛场看谁啊？顾辰？”
“闭嘴！你知道就行了，不准说出来！”我抓着铁丝网使劲晃了晃，“有那么好笑吗？你笑成这样在电视剧里是要被当成反派打死的！”
“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比茶壶烧开水还能叫唤……”表哥忽然指着我身后，“哎哎哎，我妹夫过来了啊，我得跟他说两句。”
我瞬间转身，没人，再转身，也没人了。
那货大笑着跑远，声音也越来越淡，“你在骂什么？我听不到……”
“傻子才听不到！”我踢开了脚边不知谁遗落的篮球，一转身就看到顾辰站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胸前挂着号码牌，明显快要上场了。
“同学你是找不到入口了吗，站在这儿干嘛，快走快走！”
我跑过去催他，暗中祈祷他千万别一下子转过弯来问我志愿者的事情，顾辰也确实乖得很，什么都没说就返回了田径场。
广播里提醒志愿者就位，我穿过橡胶跑道，找到草坪上的定点位置站好。
顾辰昨天还参加了短跑和跳远，他的瞬间爆发力很强，反应速度和心理素质更是超出别人一大截，两个项目都拿了奖。
今早我在表白墙的置顶里看到了他的名字，评论区往下翻好几页，求问手机号码和社交帐号的人早已排成长队，还有不少同学争相分享来自各个方向不同角度的照片。
闪闪发光蓬勃向上是青春应有的底色，阳光照耀下连汗水都是辉煌的金色。
手机里别人的抓拍定格在顾辰冲过终点线跟人击掌的瞬间。不知该夸拍照的人水平高还是顾辰长得太好，明明周围站了那么多人，谁的胳膊还横档在镜头前，但他挺拔的身影反倒更加明显突出。
少年眉宇舒展，发丝间凝着水光，笑意实在太纯粹太干净，透过那张自信张扬的笑脸，彷佛能看到鲜活耀眼的灵魂。
裁判员一枪令下，胡乱飘荡的思绪被强行拉了回来。
我站在距离起跑线两百米的弯道处，这里是抢道的分界点，一组八人风也似的从我面前呼啸而过——他们竟然从第一圈就开始竞速，第三圈明显拉开了距离，第六圈……我就数不清了，只知道这是顾辰第六次从我面前经过。
五千米啊五千米……
当年张嘉树疯跑六圈，整个人像是从沸水里捞出来，脸上潮红，浑身充血，前襟后背都湿透了。
田径场上的背景音乐是校运会必备黄金曲目，逃跑计划乐队《夜空中最亮的星》，广播里是各班源源不断征集上报的口号，大家临时发挥的热情燃烧不尽，加油语录越喊越离谱，还有人把自备大喇叭伸出观众席朝着跑道泼洒昂扬斗志。
大约第九圈的时候，一人支撑不住提前退场，离他最近的志愿者抱着毛巾跑了过去，我远远地看见他抱着肚子难受，弯下腰艰难地喘息，只觉自己喉咙里也干涩得冒烟，撕裂出生铁浸水的苦腥味。
整整九圈，三千六百米，从头至尾不曾懈怠的速度，坚持下来实属不易，长跑最考验人的耐性和毅力，加之赛场竞争，压力更重，能站在起跑线上，心态没有崩溃，已经超出了别人一大截。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离场那人身上，场外老师拎出海绵垫扶他躺下，一动不动的，像是累到晕厥了。
顾辰仍然保持着第三的名次，再一次从我面前经过，浓重的喘气声掠过耳边，扑面而来的热风裹挟着汗水的咸湿味。
紧接着跑过来的同学已经落后了一圈多，难以为继地降速慢跑，四肢变得极不协调，却没有放弃比赛离开内道。
他的呼吸艰涩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像是肺里吊着千斤坠。
我给他加油打气，“放弃虽然简单，可是坚持很酷啊！”
我一个场外人，终究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顾叔叔说，部队五公里轻装及格线在二十三分钟，经过训练能再提快三四分钟，跑进十七分钟就非常优秀了，但实际上新兵跑不下来的大有人在。
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大概过去了十六分钟……顾辰只差了不到两圈，八百米距离，他跑过了第二名，还在加速，像是准备提前冲刺。
最后阶段，场内场外一片沸腾，广播里直接喊运动员的名字加油。
跑在顾辰前面的是谁……他是谁，我不认识……
之前每一圈，我都在叫顾辰的名字，拼命给他鼓掌，激动得只知道喊加油两个字，直到看见有人提前退出，有人已经落后一两圈，有人开始慢慢走路……长跑比赛的滋味不会好受，我噤住声，一个字也叫唤不出来了。
顾辰和第一名的距离只在两步之遥，我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又绕跑道转过一圈，心里又着急又难过，干裂的嘴唇快咬出了血。
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擦身而过，两条腿不由自主就跟着他跑了起来。
“顾辰，你最厉害了，真的！！！我相信你，你就是最——厉——害——的！”
跑了十几圈还能冲刺那么快……我停下来不再追他，把手放嘴边当喇叭朝他喊话，只想告诉他不论输赢，他在我心里就是最牛逼的。
“牛逼”这俩字儿不好听，所以找了别的词平替，但我还是觉得“厉不厉害”这种话，没有“牛不牛逼”听起来带劲儿，就像情绪激动的时候喊一句“哇哦”，永远不如脱口而出的“卧槽”来得爽快。
我跑回自己原来位置上，愕然发现自己话好像起了反作用，明明是想让他有个安慰，他却抢过了对面的弯道，最后两百米不仅领先，还甩远了身后穷追不舍的对手。
我看着那段将近百米的无人区，小腿肚子微微打颤，假如现在我用完整体力上场拼这最后两百米，怕是跑到抽筋儿也跑不过他吧……
十八分一十三秒，广播台一阵刺耳杂音后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