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后,天气果然又凉了不少,但秋日的气候总是反复,再过几日又会回温。

  这种日子最容易生病了,幼宁晨起在藏金阁里巡视时,就听到好几个小宫女捂着嘴咳嗽。

  幼宁叫来其中一个宫女:“云竹,你过来,我问你话。”

  名叫云竹的小丫头约莫十二三岁,紧绷着移到幼宁身前:“云竹见过姑姑。”

  “你们几个,是住一个屋子的,是不是?是内务府发的棉被太薄了吗?”她伸手探了探宫女的额头,好在没有烧热,只是外寒。

  云竹俏丽的小脸上浮现出羞愧,她小声说:“昨夜窗户没有关严……”

  幼宁一时语塞,不知该责骂好,还是该关切好。半晌她摇摇头,柔和的声音里带上无奈:“去太医院瞧瞧吧,你们几个一起去,别耽误了。”

  她们一走,便落了些活计,幼宁无事,自己捡了一柄扫把,开始清理地上黏糊糊的叶子。雨水还没有干透,树叶与青石砖粘在一起,确实不好清理。

  幼宁从前最怕这样的天气,扫把扫过湿漉漉的叶片,很快就弄脏了前端,再扫下去,会在地上划出黑呼呼的痕迹。那时的大宫女可不会留情面,如果扫不干净,就罚一天不许吃饭,也不准进屋子,必须要在寒风里冻上好几个时辰。

  幼宁不敢倒水去洗,万一结冰了,有人摔倒,她短不了一顿毒打。就只能跪在地上,双手冻得通红,攥着沾水的湿抹布一点一点擦。

  有好几次,她蹲在地上,擦着擦着,就忍不住掉眼泪,甚至也想过寻死。可她不能死,全宫上下,即便是先帝,也不敢叫她死。

  除了活着,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看来,那些苦难的日子,像是已经过去了……也确实已经过去了。

  “哎呦,姑姑!怎么能让您干这些个粗活!”一个小公公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殷勤的抢过幼宁手里的东西,满脸赔着笑:“这些脏活儿累活儿小的们干就好。”

  “这般天气,在外面洒扫都是受苦,谁来做都是一样的。”她任由小太监抢走工具,退后一步,把手藏在手帕里暖手。

  “那可不一样,您是什么身份,叫您拿起这扫把,都是罪过咯!”这小公公像是得了曹公公真传,溜须拍马功夫了得,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单那张嘴就厉害。

  “偏你会说话。”幼宁直接走开:“你要是能扫完这树叶子,今天午餐我叫御膳房的珠儿给你一个人加餐。”

  小公公馋嘴的摸了摸嘴巴,顿时更加谄媚了:“嘿嘿,姑姑,小的就想吃顿肉!”

  “扫你的地吧!”她嗔笑着,转身进了大殿。

  曹公公猫在殿内,甩着他的拂尘,满脸可惜啧声连连:“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公公说什么呢?”

  “还不是昨天夜里下的这场雨,这举子们有的才刚入京,有的还在路上,这时候天气骤变,要是病了,可就不好咯~”

  幼宁把双手握在一起互相取暖,闻言,便想到了又有几日不曾见过的皇帝。

  皇帝看重此次科考,这个时候,是否也在为举子们担心呢?

  良久,她回了一句:“陛下有天大的福分,今年举子都是天子门生,有陛下福泽护佑,诸位大人也定能康健赴考。”

  曹公公也只能说:“幼宁姑姑所言极是。”

  可在幼宁心里,这话从来不是恭维陛下的讨巧话。也恰巧是遇到了陛下之后,她在宫里的日子才渐渐变得好过起来。

  一直到如今,有了所谓的,“身份”。

  快到晌午的时候,尚衣局的陈嬷嬷领着一位幼宁眼生的宫女过来藏金阁。她们来给宫人们量尺寸,就要入冬了,要给宫人们做新棉衣。

  “三等以下宫人都是两套,幼宁姑姑和曹公公都能得四套,用的都是前几年旁国进献来的好料子,当年先帝的娘娘们,也才每人得了两套这料子做的宫装呢。”陈嬷嬷一边给幼宁量尺寸,一边喋喋不休。

  量完了,她拿着炭笔在册子上记好数值,又回头唠叨了一句:“姑姑比起去年,又清减了。”

  “许是最近冷热交替,食欲不振的缘故吧,嬷嬷只管做大一些,我若再冷了,还能添一两件里衣。”幼宁说。

  藏金阁不许生明火,自然不能点炭火,到了冬天,宫人们都得裹得厚厚的,硬捱过去。

  陈嬷嬷带来的宫女也在给旁的小宫女量身子,幼宁实在不认识她,便向陈嬷嬷打探起来:“嬷嬷,怎么不见雁儿姐姐?”

  从前都是名叫雁儿的大宫女跟着陈嬷嬷出来的。

  “姑姑还不知道呢?雁儿她呀,半个月前放出宫去了。”陈嬷嬷捧着手,乐呵呵的笑着:“也是她运气好,她爹娘帮她相看了一户好人家,家里再留几个月,雁儿就要嫁人啦。”

  宫里过了二十五岁的大宫女,就可以放出宫,幼宁只是惊讶雁儿才刚刚被放出宫去,竟就要嫁人了。

  陈嬷嬷说:“她要嫁的,是个员外郎,家境殷实,前年原配难产,死了——”她扯着长长的调子:“他们少年夫妻,员外郎又是个长情的,一直不肯再娶,才刚刚起了续弦的心思,恰赶上雁儿出宫,这可是上天定好的姻缘!”

  “我还以为……难得出了宫,雁儿姐姐能在家里多陪陪家人呢。”幼宁勉强笑了一下。

  “哎哟!姑姑,雁儿可都二十五啦,娘家再留可就不好嫁人啦!”陈嬷嬷拍了下手:“我当年要有娘家人帮着相看,我也出宫去,要是能嫁给一个体己人,到老时还有个伴。”

  是啊,这世间女子就像是树上的果实,待到丰盈时就得采下,被人采撷后,还得留下种子,让它长成新的大树。

  一旦过了最甜美的时候,就渐渐变得无人问津,枯萎腐烂,到最后孤零零的坠到泥里,化作养料。

  所以,无根的果,才要扎根在这冰冷的皇宫里,仰仗着帝王无限的权责,抬高自己的“身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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