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谏争
苏钰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心如磐石来看待这些令人寒冷的人心世道。
而今日朝堂一役他才知道自己真的败下阵来。
人非草木,亦非圣贤。他不能将所有的诋毁当做无声的默片,忽视所有的喧嚣。他也不能包容所有自私的口诛笔伐,更不能妥协让他们将淮河,中州送还大晋。
那不只是两处领地,数十万百姓。那还是南晏入主中原最后的凭借。
朝会散了。
苏钰却没有回去,他跪在鎏金殿外,等着临衍的召见。
文死谏,武死战。一个人或许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片浪花,掀不起什么风浪,也无法与一个朝代的气运抗衡。但是无论是一代名将,还是一朝重臣,都恰似历史的齿轮,推着时间往前走,也扮演着一个时代的燎原星火。
临衍不想见苏钰,他知道苏钰今日来的目的无非是规劝他驳回大晋的和谈。
但是驳回之后呢?
大晋会不会宣战?宣战之后韩礼,苏钰训练的南晏军队能撑多久?兵临城下之时一切都晚了。
归根到底,他只是不相信。
既不信苏钰,也不信韩礼。
苏钰在外面跪了半个时辰,临衍实在舍不得让他继续跪着,让他回去,他又不肯。无奈之下只能召见他。
临衍这是平生第一次不想见苏钰。
“让之,你今日来见朕是做什么?朕在朝堂上并未说出要和谈,只是容后再议,你而今到鎏金殿外长跪不起,是要天下人以为朕要与大晋和谈吗?你私自揣测圣意,要给谁留下话柄?”不知是心虚还是为了先发制人,苏钰还没有说话,临衍就劈头盖脸的发问了苏钰许多。
苏钰嘴角勾了勾,有些自嘲也有些轻蔑,他抬头看向临衍,眼中的神色沉如水,不见波澜,让人摸不透心绪:“陛下,臣不敢揣测圣意。陛下心思摇摆于和谈与宣战之间,无非是不信臣与韩帅。但如今的局势,若是南晏与大晋和谈,割地饲虎,将中州还于大晋。大晋就会同北雁一般与南晏井水不犯河水吗?北雁只一个关擎就能南下将淮河境收入囊中。大晋朝如日初升,今日割了中州,明日难道要割金陵吗!?”
苏钰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临衍此时也心绪不稳,听到苏钰说的割金陵,登时也怒起来。
“苏钰你放肆!”
苏钰急火攻心,平复了好大会,喘着粗气强压下怒火,回到:“陛下,臣顶撞天颜,罪该万死。但是臣今日就算是殊死一博也无怨无悔。”
临衍也是气急了,其实刚才那句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穿堂风流探进了临衍的衣袖,他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哆嗦。想着苏钰畏寒,便抬了抬手让苏钰起来。
苏钰近乎执拗的以头抢地,临衍也没办法,便叹了口气:“你要跪着说就说吧。”
得了应允,苏钰几乎是一刻不等的将想好的话一股脑的倒出来:“陛下,大晋此举看似议和,实则是威逼南晏,想要不战屈人之兵。当时臣请旨北上攻淮河,下中州,朝中诸公亦是多般阻挠不解,以为南晏军队必然不敌北雁守将,事实如何呢?陛下,臣虽不是饱读兵书之辈,却也知晓天时地利人和当然道理。天时者,春夏季水涨,不利于陆路行军,水军占于上风。秋冬时节,冰冻河川,铁骑易南下,陆军处于上风。则天时平分。地利者,南晏北雁相持已久,本就是各凭优势,地利亦各有千秋。战争输赢悬于一念之间,此一战便是人和。如今我军队刚刚士气高涨,却要为朝廷割地饲虎,退回淮河线,您让前线将士如何不心寒。往后大晋若毁约,南下催城,南晏江山又还有何人能保?”
临衍听完苏钰语重心长的话,心中也摇摆不定起来。若说是眼界,临衍确实不如苏钰。
临衍过去只觉得苏钰白净瘦弱,却不想那些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是他望尘莫及的。他是皇帝,害怕千夫所指,他担了一个江山的重担,也做不了破釜沉舟。
“让之,朕会好好考虑你所说的话,在此之前不会像朝臣表态。你攻下中州,本是大功一件,今日朝堂上却是受尽委屈。你放心,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苏钰摇摇头没有应下,也无需什么公道,诋毁的话如若是为了自保,那就算把后来道歉说的翻出花样来也不真,因为一开始便自知污蔑。
“陛下,您能思虑臣所言便是恩典。至于其他,臣不想再追究了。自幼所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今日能以一己之身而护百姓安定,是天恩浩荡。”
苏钰从鎏金殿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边像是被一桶颜料泼洒,直将一块绢布都挑染,夕阳的残红如血,中间的细缝里又满满当当的塞上金色,两侧的颜色溢出来的变成浅浅的粉,中间聚起来的又弄成了紫,不相容的色彩在同一片天地之间相互映衬着,比较着,此消彼长间,竟是分外和谐。
苏钰抬头看了一会,白衣卿相立于鎏金殿外,四角飞檐挂了孤零零的金铎。他静默良久,世上无人知他所思所想。
贺喜和陈苏就被好吃好喝的养在了金陵城。
一开始陈苏还着急上火,老是去催问贺喜为何南晏朝堂根本没有谈判的意思,就这样拖着要到猴年马月。贺喜看他急赤白眼的,便好笑的安慰一阵,又自顾自的瞧歌舞,看闲书去了。
后来陈苏便也不问了,反正他从前也没有出使过,本以为要和原来看的史书上似的舌战群儒。如今看来,莫说舌战,都看不到人影。他也只能听贺喜的,好好的跟着一起享受公薪休沐。
贺喜嘴上不正经,心里却是有数的很。如今无非是南晏朝堂之辨,便是看圣心落在谁家。他人不在大晋,只需把消息传到。其余的事情便是由关擎定夺。他派出去的探子都是关擎派给的,所收集的信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灵通。
陈苏不知道这些,以为贺喜真就每天走园子听南戏,殊不知扰人视听处,风月场所里,才最是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