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愤怒是一种徒劳，对于许多次被困在无能为力的境遇里的人来说。或许宗教能让他有所慰藉，安于此生，但他并不肯信教，不肯祈求上帝的原谅。
梦做多了，他早已成为一个旁观者。这种审视的目光带到现实，林亭昆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过于女性化的脸，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晏殊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世间所有失败都同花落一般无可奈何无计所施。
今天是中国新闻界师祖类人物袁秋善夫人的生辰，晚间的聚会要备好礼。遇上老头子，跟他说了一番果然十分高兴，遣管家去拿了寿樟。嘱咐他言语伶俐些，奉承话谁都高兴听，又说夜间晚了便托远杉去接他，莫要喝了酒一个人四处晃……
林亭昆一一左耳进右耳出，脑中嗡嗡转了一圈。一面送出了门，老头子才说道：“我这些天身体愈加差了。过几天或许便去南浔老家修养，你如今有了工作我也放心，若是有难事，兄弟俩多扶持。”
“是的，父亲。我都知道了。”
衰老在他身上日渐加上锁链，重得压垮了脊梁。林亭昆望着背影，内心有一股暗暗的快意，然而就在瞬间，这快意被自然界无可奈何的生老病死压垮，湮灭。
来了不少人，进了大厅便都熙熙攘攘的。袁秋善推崇西学，也不同传统旧习摆个十几桌。自己或坐或站，寻人聊天，热火朝天。林亭昆遥遥看了一眼。袁夫人已经六十岁了，岁月在她眉宇间留下痕迹，但仍然优雅温婉，能窥见年轻的幻影，在宴席中谈笑自若。
“就咱俩来了？”林亭昆抿了口黄酒，侧身问道。
“老先生不肯来，”许悟生正嚼着豌豆，喝酒咽了。侧向他轻声说：“他俩一直不合呢，早年唇枪舌战骂了好几场。更别提这一来遇见老熟人诸多尴尬——”
林亭昆了然地点头，正待八卦些事，袁秋山已站起来咳嗽了。便正襟坐着听他讲话。袁秋山先生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丝毫没有老迈之态，除了一头白发，同壮年人也无一二区别。
“今日诸位来鄙人门下，不胜感激，不胜感激。今日是内人的寿日，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大家伙聚于一堂，来听我这个老头子叨唠几句。几十年发展，各位同僚在本行上早付出了全胜于我的努力。《时务报》、《新闻报》、《北洋官报》，还有无数新报旧报，华夏大地上燃起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而今中华民国成立，孙先生为一国之总理，只是许多人，头上辫子剪去了，心里的却存着不肯减掉。一千多年皇天在上的历史，总不容易轻易换天。长路犹漫漫，吾等上下而求索——共勉！”
一众人都举杯高喊共勉，随之一饮而尽。之后气氛更加热闹起来，趁着酒劲谈到当前局势，不过眨眼间林亭昆就不见了许悟生的身影。
“林亭昆？”清脆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转过身，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露出惯常的礼貌微笑，轻微点了下头，说：“你好。你是——？”
对方眼睛中闪过一丝光亮，笑着说：“久仰大名，我叫朱慧昀。很高兴认识你！”
许是被女孩子真诚的笑感染了，林亭昆的笑这才有些真意。“很高兴认识你。”微微弯着腰说道，他这点常常被人取笑，浑身西式却唯独在此处改不过来。
朱慧昀也微微弯腰说道：“我以前在伦敦读过你的文章。”
林亭昆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随便写着玩，文法一窍不通全凭一股浑劲。没想到能遇到读者，我这会子倒十分羞愧，后悔当时没认真写。”
朱慧昀连忙摇头，认真说：“便是要这股浑劲才天真，一笔勾成。翻来覆去地改文章，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成品规规矩矩地惹人烦。”
“知己知己！不过这话可得小点声。”林亭昆左右看两眼，超朱慧昀笑着眨眼睛。“得罪的人未免太多了。”
朱慧昀捂嘴低下头，小声说：“没听见没听见。”
“哈哈哈哈他们吵着呢，没人在意这几句话。朱小姐现在在哪里任职？”
“时务报的记者，你呢？”
“申报，一个闲差。你知道我那文章，正经发在报纸上是不行的。朋友新建的报社没什么人，我去帮帮忙。”
正巧朱悟生走过他身边，搭在他肩上，问：“说些什么呢。”
林亭昆忙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位是许悟生，申报的总编辑。”
朱慧昀伸手笑道：“你好，许先生。我叫朱慧昀，时务报的记者，久闻大名。”
“好，我听出来了，朱小姐见多识广，又博闻强记，对谁都是久闻久仰。”
嘻嘻，不巧两位我确实都久闻大名。我在伦敦时常见到你们俩的名字，今日终于见了面。”朱慧昀伸手斜斜挡着嘴轻声说：“老先生的事可是好大的风云。许先生胆识过人，佩服佩服。”
“诶诶不敢当，不敢当。略施小计，主要还是缘分，多谢老天爷帮衬。”许悟生拿了两杯酒递给二人，又取了一杯，举手道：“来干一杯，没想到今儿个能遇到曾经未能见过面的同学。”
许悟生喜欢灌酒，林亭昆又被别人灌了几杯。酒量本就不佳，出门时已有些头晕目眩，本想着送朱慧昀一程，现在看来是没这能力。
夜风习习，银盘当空。月光幽静而柔和，林亭昆刚从热闹的房间里走出来，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一会，手马上被人抓住了。林亭昆定睛看出是林远杉，迷迷糊糊地问他：“今夕何夕？”
“你这是喝醉了？怎么让你喝这么多。”林远杉刚伸手扶着他，林亭昆就靠在他身上，软发蹭着他的下巴，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啊，后一句是见此良人。我，我怎么想起这个。”林亭昆朝着他弯弯嘴角，“得回去了，不知我明天，明天能不能醒。”
林远杉觉得好笑，说：“你喝醉了倒乖。”
“如果醒不过来，也很好。”
发动机的声音隆隆启动，林远杉仍然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句话。不过转头看向林亭昆时，似乎已经睡着了，一时不知这一句是梦魇还是错觉。月光落在他脸上，另一半掩在黑暗里，仿佛是昙花精灵，弹指间便会消逝。林远杉不由自主地靠近些，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才有一些实感。
许是被这易逝的脆弱蛊惑了，在触到红唇的一瞬间林远杉方回过神，直起身体回自己的座位上。
梦做多了，他早已成为一个旁观者。这种审视的目光带到现实，林亭昆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过于女性化的脸，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晏殊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世间所有失败都同花落一般无可奈何无计所施。
今天是中国新闻界师祖类人物袁秋善夫人的生辰，晚间的聚会要备好礼。遇上老头子，跟他说了一番果然十分高兴，遣管家去拿了寿樟。嘱咐他言语伶俐些，奉承话谁都高兴听，又说夜间晚了便托远杉去接他，莫要喝了酒一个人四处晃……
林亭昆一一左耳进右耳出，脑中嗡嗡转了一圈。一面送出了门，老头子才说道：“我这些天身体愈加差了。过几天或许便去南浔老家修养，你如今有了工作我也放心，若是有难事，兄弟俩多扶持。”
“是的，父亲。我都知道了。”
衰老在他身上日渐加上锁链，重得压垮了脊梁。林亭昆望着背影，内心有一股暗暗的快意，然而就在瞬间，这快意被自然界无可奈何的生老病死压垮，湮灭。
来了不少人，进了大厅便都熙熙攘攘的。袁秋善推崇西学，也不同传统旧习摆个十几桌。自己或坐或站，寻人聊天，热火朝天。林亭昆遥遥看了一眼。袁夫人已经六十岁了，岁月在她眉宇间留下痕迹，但仍然优雅温婉，能窥见年轻的幻影，在宴席中谈笑自若。
“就咱俩来了？”林亭昆抿了口黄酒，侧身问道。
“老先生不肯来，”许悟生正嚼着豌豆，喝酒咽了。侧向他轻声说：“他俩一直不合呢，早年唇枪舌战骂了好几场。更别提这一来遇见老熟人诸多尴尬——”
林亭昆了然地点头，正待八卦些事，袁秋山已站起来咳嗽了。便正襟坐着听他讲话。袁秋山先生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丝毫没有老迈之态，除了一头白发，同壮年人也无一二区别。
“今日诸位来鄙人门下，不胜感激，不胜感激。今日是内人的寿日，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大家伙聚于一堂，来听我这个老头子叨唠几句。几十年发展，各位同僚在本行上早付出了全胜于我的努力。《时务报》、《新闻报》、《北洋官报》，还有无数新报旧报，华夏大地上燃起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而今中华民国成立，孙先生为一国之总理，只是许多人，头上辫子剪去了，心里的却存着不肯减掉。一千多年皇天在上的历史，总不容易轻易换天。长路犹漫漫，吾等上下而求索——共勉！”
一众人都举杯高喊共勉，随之一饮而尽。之后气氛更加热闹起来，趁着酒劲谈到当前局势，不过眨眼间林亭昆就不见了许悟生的身影。
“林亭昆？”清脆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转过身，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露出惯常的礼貌微笑，轻微点了下头，说：“你好。你是——？”
对方眼睛中闪过一丝光亮，笑着说：“久仰大名，我叫朱慧昀。很高兴认识你！”
许是被女孩子真诚的笑感染了，林亭昆的笑这才有些真意。“很高兴认识你。”微微弯着腰说道，他这点常常被人取笑，浑身西式却唯独在此处改不过来。
朱慧昀也微微弯腰说道：“我以前在伦敦读过你的文章。”
林亭昆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随便写着玩，文法一窍不通全凭一股浑劲。没想到能遇到读者，我这会子倒十分羞愧，后悔当时没认真写。”
朱慧昀连忙摇头，认真说：“便是要这股浑劲才天真，一笔勾成。翻来覆去地改文章，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成品规规矩矩地惹人烦。”
“知己知己！不过这话可得小点声。”林亭昆左右看两眼，超朱慧昀笑着眨眼睛。“得罪的人未免太多了。”
朱慧昀捂嘴低下头，小声说：“没听见没听见。”
“哈哈哈哈他们吵着呢，没人在意这几句话。朱小姐现在在哪里任职？”
“时务报的记者，你呢？”
“申报，一个闲差。你知道我那文章，正经发在报纸上是不行的。朋友新建的报社没什么人，我去帮帮忙。”
正巧朱悟生走过他身边，搭在他肩上，问：“说些什么呢。”
林亭昆忙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位是许悟生，申报的总编辑。”
朱慧昀伸手笑道：“你好，许先生。我叫朱慧昀，时务报的记者，久闻大名。”
“好，我听出来了，朱小姐见多识广，又博闻强记，对谁都是久闻久仰。”
嘻嘻，不巧两位我确实都久闻大名。我在伦敦时常见到你们俩的名字，今日终于见了面。”朱慧昀伸手斜斜挡着嘴轻声说：“老先生的事可是好大的风云。许先生胆识过人，佩服佩服。”
“诶诶不敢当，不敢当。略施小计，主要还是缘分，多谢老天爷帮衬。”许悟生拿了两杯酒递给二人，又取了一杯，举手道：“来干一杯，没想到今儿个能遇到曾经未能见过面的同学。”
许悟生喜欢灌酒，林亭昆又被别人灌了几杯。酒量本就不佳，出门时已有些头晕目眩，本想着送朱慧昀一程，现在看来是没这能力。
夜风习习，银盘当空。月光幽静而柔和，林亭昆刚从热闹的房间里走出来，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一会，手马上被人抓住了。林亭昆定睛看出是林远杉，迷迷糊糊地问他：“今夕何夕？”
“你这是喝醉了？怎么让你喝这么多。”林远杉刚伸手扶着他，林亭昆就靠在他身上，软发蹭着他的下巴，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啊，后一句是见此良人。我，我怎么想起这个。”林亭昆朝着他弯弯嘴角，“得回去了，不知我明天，明天能不能醒。”
林远杉觉得好笑，说：“你喝醉了倒乖。”
“如果醒不过来，也很好。”
发动机的声音隆隆启动，林远杉仍然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句话。不过转头看向林亭昆时，似乎已经睡着了，一时不知这一句是梦魇还是错觉。月光落在他脸上，另一半掩在黑暗里，仿佛是昙花精灵，弹指间便会消逝。林远杉不由自主地靠近些，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才有一些实感。
许是被这易逝的脆弱蛊惑了，在触到红唇的一瞬间林远杉方回过神，直起身体回自己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