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哥哥。”林远杉即将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林亭昆起床，在窗口站着不知看些什么，他只穿了白色的丝绸内衬 ，丝绸顺滑，肩胛骨轮廓清晰。林远杉觉得他这个弟弟瘦得有些过了。
他点点头，说：“早，今日有事？”
“朋友邀我去沪报，找些事做。成天的在家里外头玩闹，老头子总嫌我。”林亭昆浅笑着，许是将将早起，还未梳洗，刘海散散地搭在前头，倒是学生气十足。
林远杉一时与日常那个弟弟联系不到一块去。只说：“也好。父亲不是嫌你，只是不知如何相处罢了。”
说话间林亭昆已抬手——似是要赶人的意思，摆手点头一气呵成：“我都知道，哥哥你忙去。”
他这个哥哥真是怪得过分，全然不知道他这样的好心肠是怎么养出来的。若是说从小爹疼娘爱，像他死去的那个哥哥一样倒也罢了，十岁才被接进家里，没一点怨言，反而相处甚佳。比他好个千百倍——想到这便懒得想了。
三伏天不比平常时候，热得仿佛要人命。路边的黄狗都吐着舌头趴在树荫下散热气，人被蝉吵得发昏，走在行道上一个个都成了肉干。林亭昆穿了两件，但他向来不大爱流汗，只是头有些晕晕乎乎。好在这时进了报馆，报馆四周都是得两人合抱的古树，屋内便极阴凉。
“悟生兄选的好地方，外边都快要热死了，你这却是极潇洒。”林亭昆那摆了一路的手终于得空停下来歇会：“三伏天太阳照在铁皮箱子上，车里可真够劲的。”
被称作悟生兄的男人从位置上站起来，快走两步到他跟前，高声笑道：“我这可专门请了风水师父看的，冬暖夏凉都是小事，高朋满座，谈笑鸿儒，端的是好风水。不然如何请了你来！”伸手用力握了两下，又搂住拍几下背。
“回来日子也不少了，觉得如何？”
“多少比国外舒服，就是和老头子总闹矛盾，你这算替我解了围。”
“解围？我回国不过一个月，不知听了你多少故事。我还怕你嫌我烦，扰你的温柔乡。”
林亭昆长着一副少年相，不认识的人猜他或十七或十八，总不超过二十，看着温温柔柔，又不是贾宝玉那种女人堆蜜罐里泡出来的。清清朗朗，小姐们散发母爱，先生们又觉得是个好相处的绅士。然而他本人已经过了二十四的生日，灯红酒绿里倒也长袖善舞，他身长一米八一，身形挺拔，瘦有些瘦但依然是衣服架子。酒至酣处，或脱了外套，解几粒衬衫扣子，眼角足够风流含情。回国几个月便不少小姐都心系于他，惹了一身债。
林亭昆笑得很是礼貌，说：“消息传得真快，红线缠身，剪不断理还乱，算不上好事。”
许悟生也不再接这茬，便邀他往楼上走。一楼是大厅，堆了些许桌椅书本，还没装饰上，摆设一应具无，室内墙壁虽线脚繁密，仍然显得空旷。楼上分了好几个房间，空余处摆了些盆栽绿植，方有些实感。“我这刚起步，人不多，今天只来了两位。”他低下嗓子说：“一位是从先前进步报副刊那挖来的主笔。”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现在形势乱，指不定何时就要闹起来。就是如此，我们才更应遵着本心。”
许悟生不时应着老先生的话，林亭昆思绪却飘去了屋外的梧桐树上，蝉翅晶莹剔透，翅尖闪着七彩夺目的光。如何便答应这个闲差，或者说答应送钱出去？要他回答么，也说不上来。为这钱许悟生面上当他是朋友，私下说不准也瞧他不起。
等他回过神，两人已经聊完了，许悟生又带他去办公室，上上下下拢共没吩咐几句便忙自个的去了。
他和许悟生是在伦敦认识的，有一阵子他对堂吉诃德起了兴趣，又四处找骑士小说看，便成了书店的常客。许悟生是彻头彻尾的好学生，他在伦敦大学学新闻，日常是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书是整段整段的抄，认识不久林亭昆见到他的笔记本，简直被骇住了。两种语言，密密麻麻，林亭昆笑这字成了精，能吸人精气，不然他如何头昏眼花，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因他乡相遇，不然多半是聊不到一块去的。
伦敦。要他说，得是这阵子闲得发慌，他必定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回忆浪潮一波一波涌上来，他迟早要被压垮。
一晃眼就到了中午，出门时已经不见许悟生了，唯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路过他身边时冲他笑。他亦是很礼貌地笑，然二人都没有出口，生出一种没由来的默契。言语没什么意义，虚假可鄙，陌生人不若相逢一笑，反而是克制自持的文明。全是浑话，他想完又补上一句。
狠命的太阳光透过斑驳树叶，透过木窗嵌着的玻璃，打在楼梯上，光与影，虚与实，一楼的人影竟与林远杉有九分相似，一时分不清真假。
“亭昆？”
“哥，真是你？我看着像，你怎么来这了？”
“在周围开会，路过看到牌匾觉得熟悉，想起来你早上说的话。便想着约你吃午饭，只是你们这也太落寞，前台竟也没有人，我便等了几分钟。”
“不是落寞，”林亭昆不由得辩驳道，“只是报纸刚起步，还没弄好。”
林远杉轻车熟路地搭在他肩上，说：“行，我说错了。走吧，带你吃好的去。”
林亭昆有些想溜，奈何对方体型力气远甚于他，便无可奈何。他想，按你这个体格，打虎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何以来挟持我，杀鸡焉用牛刀哉？
进屋时已上了四道冷盘，素雅别致。
实话实说，他心里总没把这人当他哥哥——回国近半载——明明应该是毁了他家庭的人，真是奇哉怪哉。且没什么拘束，平常与外人相处都得藏着捂着，露出另一个样子。
他直勾勾盯着林远杉看了半晌，眉眼凌厉，整张脸如刀刻般棱角分明，长得更像老头子 。穿的便服，勾勒出身体轮廓，肩比他宽，背比他壮。一时竟有些委屈。
林远杉出声道：“你看我就看我，怎么倒像要哭了？”
不想回答这个丢脸的问题，便转过头——黑暗在一瞬间吞噬了他，逃离，逃离，逃离，两个字在他脑海疯狂叫嚣，他有拔腿的欲望，又定住无法动弹。某段被尘封的记忆如今借由某个不经意的一瞥倾泻进他的大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渗透出来，内脏，手脚，发尖。他简直要控制不住的哭出声。
“哥哥。”林远杉即将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林亭昆起床，在窗口站着不知看些什么，他只穿了白色的丝绸内衬 ，丝绸顺滑，肩胛骨轮廓清晰。林远杉觉得他这个弟弟瘦得有些过了。
他点点头，说：“早，今日有事？”
“朋友邀我去沪报，找些事做。成天的在家里外头玩闹，老头子总嫌我。”林亭昆浅笑着，许是将将早起，还未梳洗，刘海散散地搭在前头，倒是学生气十足。
林远杉一时与日常那个弟弟联系不到一块去。只说：“也好。父亲不是嫌你，只是不知如何相处罢了。”
说话间林亭昆已抬手——似是要赶人的意思，摆手点头一气呵成：“我都知道，哥哥你忙去。”
他这个哥哥真是怪得过分，全然不知道他这样的好心肠是怎么养出来的。若是说从小爹疼娘爱，像他死去的那个哥哥一样倒也罢了，十岁才被接进家里，没一点怨言，反而相处甚佳。比他好个千百倍——想到这便懒得想了。
三伏天不比平常时候，热得仿佛要人命。路边的黄狗都吐着舌头趴在树荫下散热气，人被蝉吵得发昏，走在行道上一个个都成了肉干。林亭昆穿了两件，但他向来不大爱流汗，只是头有些晕晕乎乎。好在这时进了报馆，报馆四周都是得两人合抱的古树，屋内便极阴凉。
“悟生兄选的好地方，外边都快要热死了，你这却是极潇洒。”林亭昆那摆了一路的手终于得空停下来歇会：“三伏天太阳照在铁皮箱子上，车里可真够劲的。”
被称作悟生兄的男人从位置上站起来，快走两步到他跟前，高声笑道：“我这可专门请了风水师父看的，冬暖夏凉都是小事，高朋满座，谈笑鸿儒，端的是好风水。不然如何请了你来！”伸手用力握了两下，又搂住拍几下背。
“回来日子也不少了，觉得如何？”
“多少比国外舒服，就是和老头子总闹矛盾，你这算替我解了围。”
“解围？我回国不过一个月，不知听了你多少故事。我还怕你嫌我烦，扰你的温柔乡。”
林亭昆长着一副少年相，不认识的人猜他或十七或十八，总不超过二十，看着温温柔柔，又不是贾宝玉那种女人堆蜜罐里泡出来的。清清朗朗，小姐们散发母爱，先生们又觉得是个好相处的绅士。然而他本人已经过了二十四的生日，灯红酒绿里倒也长袖善舞，他身长一米八一，身形挺拔，瘦有些瘦但依然是衣服架子。酒至酣处，或脱了外套，解几粒衬衫扣子，眼角足够风流含情。回国几个月便不少小姐都心系于他，惹了一身债。
林亭昆笑得很是礼貌，说：“消息传得真快，红线缠身，剪不断理还乱，算不上好事。”
许悟生也不再接这茬，便邀他往楼上走。一楼是大厅，堆了些许桌椅书本，还没装饰上，摆设一应具无，室内墙壁虽线脚繁密，仍然显得空旷。楼上分了好几个房间，空余处摆了些盆栽绿植，方有些实感。“我这刚起步，人不多，今天只来了两位。”他低下嗓子说：“一位是从先前进步报副刊那挖来的主笔。”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现在形势乱，指不定何时就要闹起来。就是如此，我们才更应遵着本心。”
许悟生不时应着老先生的话，林亭昆思绪却飘去了屋外的梧桐树上，蝉翅晶莹剔透，翅尖闪着七彩夺目的光。如何便答应这个闲差，或者说答应送钱出去？要他回答么，也说不上来。为这钱许悟生面上当他是朋友，私下说不准也瞧他不起。
等他回过神，两人已经聊完了，许悟生又带他去办公室，上上下下拢共没吩咐几句便忙自个的去了。
他和许悟生是在伦敦认识的，有一阵子他对堂吉诃德起了兴趣，又四处找骑士小说看，便成了书店的常客。许悟生是彻头彻尾的好学生，他在伦敦大学学新闻，日常是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书是整段整段的抄，认识不久林亭昆见到他的笔记本，简直被骇住了。两种语言，密密麻麻，林亭昆笑这字成了精，能吸人精气，不然他如何头昏眼花，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因他乡相遇，不然多半是聊不到一块去的。
伦敦。要他说，得是这阵子闲得发慌，他必定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回忆浪潮一波一波涌上来，他迟早要被压垮。
一晃眼就到了中午，出门时已经不见许悟生了，唯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路过他身边时冲他笑。他亦是很礼貌地笑，然二人都没有出口，生出一种没由来的默契。言语没什么意义，虚假可鄙，陌生人不若相逢一笑，反而是克制自持的文明。全是浑话，他想完又补上一句。
狠命的太阳光透过斑驳树叶，透过木窗嵌着的玻璃，打在楼梯上，光与影，虚与实，一楼的人影竟与林远杉有九分相似，一时分不清真假。
“亭昆？”
“哥，真是你？我看着像，你怎么来这了？”
“在周围开会，路过看到牌匾觉得熟悉，想起来你早上说的话。便想着约你吃午饭，只是你们这也太落寞，前台竟也没有人，我便等了几分钟。”
“不是落寞，”林亭昆不由得辩驳道，“只是报纸刚起步，还没弄好。”
林远杉轻车熟路地搭在他肩上，说：“行，我说错了。走吧，带你吃好的去。”
林亭昆有些想溜，奈何对方体型力气远甚于他，便无可奈何。他想，按你这个体格，打虎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何以来挟持我，杀鸡焉用牛刀哉？
进屋时已上了四道冷盘，素雅别致。
实话实说，他心里总没把这人当他哥哥——回国近半载——明明应该是毁了他家庭的人，真是奇哉怪哉。且没什么拘束，平常与外人相处都得藏着捂着，露出另一个样子。
他直勾勾盯着林远杉看了半晌，眉眼凌厉，整张脸如刀刻般棱角分明，长得更像老头子 。穿的便服，勾勒出身体轮廓，肩比他宽，背比他壮。一时竟有些委屈。
林远杉出声道：“你看我就看我，怎么倒像要哭了？”
不想回答这个丢脸的问题，便转过头——黑暗在一瞬间吞噬了他，逃离，逃离，逃离，两个字在他脑海疯狂叫嚣，他有拔腿的欲望，又定住无法动弹。某段被尘封的记忆如今借由某个不经意的一瞥倾泻进他的大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渗透出来，内脏，手脚，发尖。他简直要控制不住的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