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点燃了香烟,将口中衔着的插到慧生微张开的嘴中。俄而,她又点燃了一根,微弱的火光使他柔和的五官变得更加温柔,慧生感到心中的悲伤愈沉重了。

    “抽得习惯么?这烟比较便宜。”

    “我不像高里奥。”

    “最先就是没那么老,你的头发黑得像周围的颜色,你的品性如大草原上的牛的奶,纯洁剔透,不含一点糟粕。”

    她把空着的手搭在慧生的肩膀上,小指甲轻刮他的脖子,“我不聪明,不像歌德,但我感受得到你的内心,你有维特的神经质,只是你太善于隐藏了,如同现在,和摇曳不定的稻草一样,寂寥地望着深蓝色的天空。”

    “你认为人是什么颜色的?”

    “有很多:黑色、桃色、白色、深蓝色、浅蓝色。”

    “我认为呀,人只有一种颜色。”她把掐着烟的隔壁架在另一边,“漂亮的桃色。”

    “那样就是人间喜剧。”

    “不要说巴尔扎克,你我不可能跻身于上流社会,也不会去。”

    “说波德莱尔,羊许喜欢波德莱尔。”

    “哪一首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是最好的。”

    “为什么不知道是最好的?”她的烟被风吹灭了,再次点燃。

    “就什么都不用负责了,而徒劳也不会再次出现了,人生会变得更美好,更加的卓别林。”

    “喜剧的内核不正是悲剧么。”

    “正因为是悲剧才是徒劳的。”

    “徒劳的悲伤?”

    “徒劳的悲伤。”

    “什么是徒劳是悲伤?”她好似有意的问,她明知故问。

    “如一个裸体女人,背光滑如缎,雪崩般绵软。橘色虚无的幻象在空中流连忘返。月出时分,忧郁的悲伤成了诗,成了歌,归根结底就是徒劳。勒内忧郁的眼神仿佛说着:‘死是清凉的黑夜,生是闷热的白天’。徒劳的徒劳是人生,时间是徒劳,生命是徒劳,任何事都是徒劳的,甚至你我的对话也是徒劳的;这一切都有悲伤的因素,我们生活在一场名曰:‘人间喜剧’的戏剧中,我们无法理解其内核,就像无法理解《骂观众》新的戏剧形式一样,对这个世界仍不清晰,是徒劳的思想,徒劳的语言。”

    “徒劳、徒劳;悲伤、悲伤。”

    “就是这样?”

    “我不清楚,我没办法完全理解。”

    “什么时候?”

    “我不清楚,或许到死时都没办法理解通透。”

    “我希望的是我们能很好的活下去。”

    “你爱过人?”

    “或许。”

    “活着?”

    “死了。”

    “死了?”

    “活着。”

    “我不喜欢反问句,像在否定我的人生一样批判我。”慧生吸罢吐出最后一口雾,用鞋碾熄,“我希望我很好的活着,内核燃烧的只剩脆弱的火苗,浓厚的悲伤罩着,无法靠近。”

    “我说,慧生,若人生值得燃烧,你会怎么做。”

    “沉默。”

    “不去拯救?”

    “拯救是理想主义者才会做的事。浪漫主义和伤感主义一生都在寻找悲剧美,如雪崩一样、似雪花落叶飘落一般死亡的美,犹如赫利阿得斯的眼泪。”

    慧生望着火光在她脸上时隐时现,摇曳着脆弱的心灵。

    “羊许是一个阴郁的人。”她把烟拦腰折断,“你认为是天性所为?”

    “人的性格有一定的天生因素,但家庭环境占大部分。”

    “白天,黑夜。”

    “温暖,寒冷。”

    “持续,永恒。”

    她一连如蚂蚁出巢的问题,迫使慧生回忆起往昔阴郁寒冷的昼夜。

    白日,我在回忆的书铺中翻读《心》,我读了一遍后的第二个星期又想再读一遍,于是反反复复。

    往日的诗如烟火般绚烂,点点星火溅落我身旁,形似诗意。往昔的诗从我手中抽出《心》,自顾自读了起来,于156页停留许久,我瞥了一眼:看到最后,我马上意识到但是,最使我痛彻心难的,是他用剩余的墨在最后添补的一句错想,本该早日死,为何活今日?

    我不愿任何美好的食物逝去,莫名的惆怅却使我想看美好事物凋零的过程。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杜撰集》读《南方》这一篇。

    达尔曼紧握着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看完了,再看一遍;看完了,我停下来看着忘却一切的诗。

    彼岸的旭日渐渐褪去了衣裳,换起夕阳的橙红色。

    飘忽不定的诗突然站起身,来回踱步几个来回,好似在酝酿说不出口的话,“去你家吧,你有唱片机吗?”

    我只茫然望着雪白的诗那双扑朔迷离的眼睛,不作声往家的方向走去。途中我不时回头看,半截的诗离我稍些距离时,我便停步;再回头看,烟火的诗哑炮似的在原地不动,活像一个女神雕像。我继续往前走,脖颈传来一丝暖意,是诗的呼吸?我压抑着我的躁动,毛发悚然表明我很紧张。不知觉间,并肩坐在皮革椅上了。母亲死后,我不再弹琴,也不曾清洁在时间里走调的琴声。葬礼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弹着命运交响曲,不管错键和节奏,任凭绝望支配身体,失去知觉的手指触碰冰凉的琴键,却感受到了炽热,指甲断裂凝聚的血涂满了琴键,而我的心支离破碎。

    往常的诗摩挲着书皮,未开封的日子里积了尘埃;拉上窗帘,本就背阴的房间更显阴暗。温柔的诗轻拿起指针去,轻放下,便悠然传出远方的情绪。

    昏暗狭窄的平地,她如诗的韵律般轻舞,每一个动作都是我躁动,缓缓抬起、落下的手臂,点水似的步伐,怕唤起沉睡的巨兽。

    我朦胧间从窗缝窥见,或凭空出现的几句诗环绕着动人的诗,我想起梦中漂浮的太阳,围绕着我射出几柱金光,我站在金光中心,享受生的希望。

    “我妈妈说我的背跟雪坡一样。”诗今天穿的是白色T恤,很容易就脱下来。她背对我解开罩子,双手抱着身体,不让人窥见秘密一般。

    我想象我站在山顶,蹬腿往下滑,可却一如往常的缓慢。滑板变成了手指,指肚扫着底下的雪,两颊边凸起的树阻碍我的前行,在这条路上,我走了很久很久,就像此刻停止的时间,很久很久。

    染上了雪,内心也变得雪白似的落在诗的肩上,不仅是背如雪坡,诗的身体就是雪,皮肤残留的余温慢慢融化着雪,变成一滴滴眼泪,从两个月亮落下,滴落到第三个月牙侧角,又顺着顶峰坠落,导致了雪崩。

    大规模的雪崩淹没了树和石头,连远不及的心也被淹没了,我闭上双眼,睁开双眼看白皑皑的雪,心想若死在这美丽的景色中,也是人生喜悦。母亲说人死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事物会变成往世的记忆。

    线飘落在我鼻梁上,垂下两端,我不自觉的想象成一个腰部被刺穿的倒霉人。

    而诗飘忽不定,我像努力打开一道生锈的铁门一样睁开双眼,漂浮的诗句猛然消失不见。于是我眯起眼睛,继续从缝中窥诗,诗句有时是透明无形的,有时是可以直接触碰的。我勾住一句诗尾字的弯勾,拽到我身旁,一字字的往空虚的心塞去。

    从某时起,我发了疯不知疲倦的读书,我读了芥川龙之介全集、博尔赫斯全集、卡尔维诺全集,凡是我能想到的作家我都把他们所有的作品读完了。以至于在一段时间里,我因无法消耗过多的知识而晕倒,梦中瀑布流下的水滋润整片森林,不会因为品种的高贵或生长在何处而阻断水流。

    我醒后眼前浮现出一句话:水滋润了森林,森林中的水是幸福的,而我们的死是邪恶和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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