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早又下起了雨，我又被雨吵醒了。
慧生没有起来洗漱，而是坐在床边，拿起桌上的日记看了昨晚写的日记：
9.3
今天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水上川。在那岑寂的夜，他在惨白的忽闪忽闪的路灯下，吟诵了海子的一首诗——夜月。
那时，月光照着月光，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水滴中，满载着生命和死亡宁静的声音。
秋天的月亮，秋天的月，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慧生决定先去洗漱，嘴里的一股清香逐渐唤醒了他的思绪，使他平静了下来。
他把沙发调整到面对桌子后坐下，手腕贴着桌的边缘，翻开了本子的第一页：
8.1
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一天，我无事可做，于是在房里屈膝读《地下室手记》，耳畔回荡着莫扎特的午夜月光。看累了就躺下眯会，滚来滚去，不然就起来绕着圈走。
我的房间非常简朴，一张床，一张桌，一个书架。门贴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床靠墙的上面贴着名为低俗小说电影的海报。晚上失眠时我会抚摸着他们想象是三个人在舞动，或者是面对面与无形的美人跳探戈，不过通常我都会放着闻香识女人跳舞的片段。若她拒绝的话，我便会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对饮酌酒，我可不敢和他对枪。
一个高中生喝酒不好吧？说什么废话！当然不好了！我只是觉得烦而已！又怎样呢，反正没人管我的生死。就算被发现了也就挨顿骂我，或者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吸烟。我居然在想：父与子在阳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呷着酒回忆往日时光，简直可笑又可怕。
接下来说说我的藏书吧，第一个书架上都是日本文学：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岛田庄司、江户川乱步、泉镜花；还有几本漫画。第二个书架上是西方文学：毛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菲茨杰拉德、托尔斯泰、泰戈尔、爱伦坡、伏尔泰；最下层还有一套契诃夫文集和博尔赫斯文集。第三个书架上是中国文学：余华、鲁迅、莫言、路遥、贾平凹、冰心、海子，还有一本梁思成编的中国建筑史；最顶层只放了两本书——精装版分上下册的金字红皮——《红楼梦》。整齐干净的白色书桌上瘫着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枕头旁则是展开倒放着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端起一看，正翻到秋之十四行诗。
这样描述的话可能会显得杂乱，只是我罗列得多，字挤在一起的原因所致，若我只说床与桌，书架和我的话，就显得简约多了。若你能看到或想象得出，你肯定会很喜欢的，甚至愿意同我在软乎乎的床上像在火上旋转的棉花糖一样打滚。
饿了，先写到这里，去煮碗乌冬面吧。
晚安。
“晚安”，慧生回答着，刮了刮眼眶，一口气喝下只剩一点温热的茶。
早上喝茶，晚上喝酒，中午该干嘛？抽烟？算了。
这几天都不见大胡子，而我也不想去找他，因为每日都有他的气息与踪迹，每日的纸条都会迭新，今天只有贺华两字。
水上川说他和那个奇怪的女人在幽会，真的假的呢？慧生抚摸着刚长出胡茬的下巴，下意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云和地平线勾勒出一个夕阳，鸟儿像站在太阳上似的，在树枝和夕阳重叠的地方站立许久，始终不见它挠痒，鸟儿不是很喜欢挠痒么。慧生不再看窗外，走出了旅馆，决定去酒馆。
在去酒馆的路上，慧生走走停停，时而望着天空，时而盯着土地。他一直在想昨晚，仿佛那是个难忘的夜晚似的，而事实上，的确是个难忘的夜晚。不管是歌曲也好，酒也罢，还是那惨白的月光映现出的脸，都在那一瞬间悄然殆尽。
我来这里已经一个星期了，他想。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在找寻着什么？连续的解不开的疑问使他带着迷糊不安的悲伤于酒吧最暗的位子上坐下靠墙仰胁息。
慧生点了一杯纽约酸，在等待时他倏的想起水上川问慧生：“一个喝茶的人为什么会懂酒？”慧生当时没放在心上，“喝茶只是心血来潮，没几天就不喝了。至于酒，家里有一本关于调酒的书。”
慧生盯着被推到面前的纽约酸，没看侍者，点头称谢，他停顿了会，应该也点头回应了。
慧生把夹在腕与盆骨间的本子放到桌上，没有打开，而是等到侍者从储冰室出来后才打开本子。
慧生望着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纸略微的泛黄，他想起来除昨晚外最后一次写日记的日期，是高三的暑假，大学到昨晚是第一次写。慧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道皱纹。
8.2
今天是母亲的祭日，昨晚很早就睡了，今早也很早地起来去扫墓。
清晨，我登上山。半夜可能下了雨，叶子上残留着露珠，叶子也因今天而悲伤哭泣着。
由于下雨，台阶有点湿滑，我应该倍加小心。
起雾后，本就模糊的山峦增添了一种近似于梦幻与现实间飘忽不定的颜色。
所见之物尽是生命的绿色，所温之物都是清晨清新的空气。
登到山顶，梦幻的色彩愈重了，现实的压力浮在云端，仿佛已经脱离了现实的苦楚般。山麓树野，一望无垠，皆是灰白色，犹如梵高失去了对色彩的掌控力。
半山腰间，橘色的猫从杂草里蹿出，用长而细的白胡须戳着我的脚踝，橘色的胖脸蹭着黑色运动鞋，轻咬着我的裤腿。它要带我去哪里？是去庙里祈福呢，还是去为它照顾孩子，无从得知。
越过栅栏，穿过一片高瘦的树林，拨开挡路的树枝，踩碎了一群落叶，发出骨骼断裂的清脆的音，引起了一阵骚动，不知这场骚动是因何物而起，回头一看，是那只猫。当我注视它眼睛时，它沿原路优雅的漫步回去。
我很享受探索的过程，眼中显现出勋持着猎枪游荡在树林的情景，我不由得紧张兴奋起来。
《春雪》中的清显，聪子，《奔马》中的饭沼勋，《晓寺》中的泰国公主，《天人五衰》中的安永透，本多的人生就是“丰饶之海”，而这或许也是我的人生，甚至连沟口也一并从未脑际中迸出。
我乃至比伊万还疯魔，比斯基辽涅夫还卑微可怜，以至于成了极度缺乏社会认同感的地下室人。
堕落之徒啊……
软弱无能之徒啊……
正啃食着不知为何物的乌鸦被嘈杂的悲哀吵醒，飞往更加广阔遥远的国度。躺在地上的乌鸦如一滩死水，喙插在泥泞的土地，在以一种近似于痴狂的模样深吻大地。而望眼瞧去，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墓碑立在这片被包围的地方。
我走进，借着从树叶缝隙中射下的光眯着眼看：
堕落之人的安息地，若你已看到这行字，请挖开左边的小屋的心脏，打开用血造的盒子，里面有一张用血谱成的信。我敢肯定，这会帮助你，或是会间接导致你的死亡。
行前请三思。——无名氏
我瞧出这有些端倪，但好奇心如野兽般扑向信的内容。我往左边拧过头，只看见一座残破的中式模型小屋，想必是多年的风吹雨打所致，构造已经看不清了，让身为建筑师的母亲来看的话也许能瞧出构造的精妙之处吧。
“我敢肯定，这会帮助你，或是会间接导致你的死亡”。
我已全然不顾，我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梦幻般的虚无了，梵高在我心中的白纸上作画，高斯轻松地解开了困扰数学界几千年的难题。
我折断一根树枝（我才不管它痛不痛），当作铲子对这小屋正中心挖了起来，很快就与铁盒碰撞了，我双手碰出，吹了吹泥土和碎木屑，费力地翻开铁盒，里面还有一个铁盒，应该是涂了防氧化剂，它显得崭新许多。
我把第二个盒子拿出，在入口的不远处洗了洗，甩干净，下了山。在山脚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罐黑咖啡，搭上了回家的巴士。除了司机和两个脸皮块耸拉到脖间的老头外，别无他人。我到倒数第二排右边处坐下，掏出盒子，轻松地拧开铁盒，纸并没有发黄，是防氧化剂的原因吧，但却有一种尘封已久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我打开了窗子，看见四周的景色不断地褪去，只剩抽象模糊的幻影。
我数了数页数，一共三张，都没有格数。
我静默的怀着梦幻虚无的心情看着手中鲜活的生命：
我写这些的原因只是想证明我的存在罢了，我不想我的死没有任何的价值。奇怪的是，我的人生只需几页即可说清呀。请慢慢看吧。
我出生于日本奈良县，住在中国，是个华裔。至于我的名字嘛，我姓水原，叫清子。20岁。我出生时，因为是早产，所以体重很轻，而且没有哭声，可把众人吓坏了。听说抱我的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女人，她不断地拍着我的背，然后我就哭了出来，进了早产室。
生命很神奇吧，从诞生到死亡都这么突然，像掉头发一样。
在我七岁时，父母就离婚了，我跟了她。不久后，他们都再婚了。离婚再婚一气呵成，没有多余的操作，让我感觉是蓄谋已久的事。
继父带来了他的儿子，比我大七岁，也就是十四岁。他阳光帅气，爱笑，露出那洁白整齐的皓齿，格外的吸引人。不仅如此，还是位运动健将，拿过游泳比赛的冠军。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小学和初中时连在一起的。他在学校人缘很好，因为长得帅，性格好，成绩好，受到不少女生的追求。女生门送他零食，会在黄昏时的停车场向他表白。而他总是拒绝，把递过来的情书烧了，零食则全给我。对于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零食就如仙境传说中的爱丽丝，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愈加沉重了。犹如有人用手夹住蝴蝶扑哧着的翅膀，使之不能去飘舞飞扬。
我虽是早产儿，却仍健康的活到了十二岁，此时的我身高158，体重嘛……我忘了，反正是很轻的，他是这样说的。我喜欢他抱着我转圈，喜欢他把我举过头顶，头发摩挲着天花板。
我没有朋友，学校里没人喜欢我，都不理我。这却令我放松不少，这样我就可以愉快的看书了。我在家里，课堂时也会看。
有一次老师点我起来回答问题，很简单，我知道答案，可我不敢开口，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袭上心头。她一直在催我赶紧回答，会就说会，不会就说不会，不要浪费时间，不要不懂装懂。她蔑视的目光斜睨着我，如一头肮脏残暴的野兽。同学们像看马戏团里的滑稽小丑般盯着我发笑。
之后我回到家，被痛打了一顿，骂得我满脸星沫子，还可以闻到各种食物残渣混合的恶心臭味。他帮我上了药，用那不寻常的温柔的指头抚慰着我脆弱的心灵，我蜷缩着身体不断地颤抖。他渐渐地抱住了我，仿佛阳光洒在我心坎上。
海潮如涌出的悲伤撞击着礁石，不断地……持续地撞击……海鸥停滞在石头上，用尖利的喙啄着石头，爪子挠着，直至喙脱落，爪子断裂。以至于……流了一滩赭色的血，海鸥躺在血里，没有哀鸣……到死时，她仍没发出一声哀鸣……
我健康的活到了十七岁，此时我已经168了，体重忘了。而身材却没什么变化……臀部和胸部都不翘，跟十二岁时差别不大，只是凸起来一点。
一次在学校偶然听到多揉胸，那样就会长大。我实践了，事实证明这不管用。
回到高中生活上，初升高时我成绩不好，所以这是一所很普通的高中，而学费是我自己挣的，很厉害吧。
在这里，我遇到了我的爱人，没错，我的爱人，我是同性恋。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我的胸和臀依旧没变化，万幸的是我的腿型很好看，白皙细长。
我们在一次体育课上相识，她是隔壁班的，当时我正在睡觉，她以为我低血糖，于是给了我一颗糖。
于是乎感情愈来愈热烈。在一个晚上，我约她出来，吻了她，却跑掉了……后来她转校了，搬家了，或许这是因为我吧。
就这样我安稳的度过了高中生活，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学的是戏剧，随便选的而已。第一节课就是说莎士比亚。上了一节课后我就不再去上课了，不出意外的我被劝退了。我在出租屋里脱光了衣服对着镜子端详我丑陋的身体和脸。
被劝退后我没回家，实际上我也没有家。我在附近找了份工作，早八点晚六点，薪三千人民币。我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依恋了，所以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不要太累。
每天我都在重复做一件事情，工作很轻松，所以我可以做别的事情。我喜欢在收银机旁看福尔摩斯和江户川乱步。
“我懂我懂！福尔摩斯太有魅力了，仿佛是真实存在的人！”
“或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我看了五遍了，最近打算开始第六遍。”
我对这个看了五遍福尔摩斯的人起了异常的兴趣，她也很喜欢看福尔摩斯，我邀请她下班后去喝酒。
喝的是加了冰的生啤，真是凉爽，沁人心脾啊！
在聊天中，我了解到她是妥妥的侦探小说迷，出现最多次数的名字不是柯南道尔就是雷蒙德钱德勒，而我看过的侦探小说只有福尔摩斯，我偏爱推理小说，喜欢江户川乱步，特别是《人间椅子》和《两分铜币》。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平时会读的西方小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罪与罚》，我只有这三本西方小说，因此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她的酒量不怎样，几杯就醉了，我只能扶着红脸的她到我家。黑暗中，一股暗流涌出，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她亲吻了我的耳垂，进而变成吮吸，我只当她喝醉了，把我当成她的男友。可她仍不见停下的迹象，我摸索到房间里，被她脚绊了下，双双倒在床上。她停下来了，开始进攻我的嘴唇。
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月光，映在她洁白无瑕的脸上，嘴唇颤动着，像一条蠕动的水蛭环，我想起了高中时那个人……
我把她想象成了她，最终还是没忍住，翻云覆雨了一番。
第二天，我被她吻醒，之后我们确立了恋人关系，每晚都如此，不生厌烦。
我冥冥之中感觉到她们是同一个人，实在是太像了，如生活上的小细节：喜欢摸耳垂，用无名指和中指缠绕头发，或是嘴唇的温度和湿度。直到一天……我才终于确认。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什么，我们不只是像，我们是同一个体的，共享同一魂灵。”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获得的幸福是无限的。可是，幸福永远都不会持久。
星期日中午，吃晚饭的我们开展了一系列娱乐活动，准备最后一场时，两只苍蝇闯了进来。从她的短促的叫喊声和恐惧中，苍蝇晃晃悠悠却极快地扑过来，他们无数只疙瘩眼使我发麻颤抖，我呆立着，如同荒野的指路牌，我的意识模糊，听觉缺很清晰，身体机能在那一瞬间完全丧失，我看着她被拖到门口，她好不容易才把衣服穿上，可上衣腹部撕裂了一个口子。随着一声叫骂声：“我不跟你们回去！”门狠狠地关上了，我从未感受过震耳欲聋的沉默，我可以感受到一块巨石从高坡滚下来，将我碾成肉饼。
在她消失的一个半月里，我常常闻着被子，沐浴着阳光，可丝毫感受不到温暖，只觉得万把刺刀刺向我背，倏然流下眼泪。我睡不着，逐渐的对酒精上瘾。
两个月过去了，我的胃有了毛病，半夜里经常被疼醒，饭也吃不下，日渐消瘦。
凌晨两点，我收到她的短信：枇杷树下马上来快
有精神强迫症的她，连标点符号都没打，字挤成坨。我立马动身前往地点。
我看到她了，在月光泄下处痛苦地流着泪搓着手。
“怎么了？”
“我们殉情吧，他们要我嫁给一个男人。”
我点了点头，接过一瓶百草枯，一股脑喝了大半瓶，这下子肯定是必死无疑。
“很苦吧。”
我凭着细微泄下的月光透过瓶子瞧了会，剩的不多，但足以致死。
“喏，给你。”我把瓶子递给她。
“不，我不喝。”她的声音颤抖着，身体像海浪一样。
那一瞬，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啊，我明白了。”我像老人看孙女一样慈爱地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吻，轻闻，轻抚着有两道泪痕的脸颊，“没关系哦，因为我爱你呀，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愿意为你死。就算你背叛我，也没关系的哦。只需一个吻，你的所有要求我都答应，你要我杀人，我便去杀人，你要我自杀，我便会欣然赴死。”
她倒在我怀里，痛苦地嚎叫，毛毛雨滴落在我背，我为她挡住了毛毛雨，让她在我温暖的怀里安睡。
一天后，她在我怀里死去了，痛苦痉挛着死去了。我为她换了礼服，整理好遗容，“罗密欧与朱丽叶啊，可我不配当罗密欧啊……”
她再一次，最后一次，吻着我寒冷又温热的唇。
我滞住了，像塞满毛发的通水口。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不断地撞击着我，海潮撞击礁石般的痛楚。我在腿上摊开，在第三张纸背后贴着另一张纸，可以看出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忏悔书？我想着。
我不愿再想，不愿在看下去了，折叠好放进盒子里 再将铁盒拧上放回口袋。
回到家里，冲了澡，睡了一觉，我没做噩梦，睡得异常踏实，像是通水口的毛发被清理干净似的。
一想到清晨的无言而来，我便感到不公平，每当我初醒看到一缕光时，便是新的痛苦和旧的痛苦加倍的袭来。
慧生喝完最后纽约酸，拿着酒杯向吧台走去，那里不知何时坐着一个长发男人，邻座有一个蓄满了胡子的中年男人，皮鞋擦得跟艺妓的脸一样，中年男人的左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年轻姣好的面容笑起来没有一道皱纹，跟这个中年男人一点都不搭。
慧生走了过去，拿起中年男人的帽子扣在长发男人头上。
慧生没有起来洗漱，而是坐在床边，拿起桌上的日记看了昨晚写的日记：
9.3
今天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水上川。在那岑寂的夜，他在惨白的忽闪忽闪的路灯下，吟诵了海子的一首诗——夜月。
那时，月光照着月光，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水滴中，满载着生命和死亡宁静的声音。
秋天的月亮，秋天的月，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慧生决定先去洗漱，嘴里的一股清香逐渐唤醒了他的思绪，使他平静了下来。
他把沙发调整到面对桌子后坐下，手腕贴着桌的边缘，翻开了本子的第一页：
8.1
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一天，我无事可做，于是在房里屈膝读《地下室手记》，耳畔回荡着莫扎特的午夜月光。看累了就躺下眯会，滚来滚去，不然就起来绕着圈走。
我的房间非常简朴，一张床，一张桌，一个书架。门贴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床靠墙的上面贴着名为低俗小说电影的海报。晚上失眠时我会抚摸着他们想象是三个人在舞动，或者是面对面与无形的美人跳探戈，不过通常我都会放着闻香识女人跳舞的片段。若她拒绝的话，我便会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对饮酌酒，我可不敢和他对枪。
一个高中生喝酒不好吧？说什么废话！当然不好了！我只是觉得烦而已！又怎样呢，反正没人管我的生死。就算被发现了也就挨顿骂我，或者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吸烟。我居然在想：父与子在阳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呷着酒回忆往日时光，简直可笑又可怕。
接下来说说我的藏书吧，第一个书架上都是日本文学：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岛田庄司、江户川乱步、泉镜花；还有几本漫画。第二个书架上是西方文学：毛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菲茨杰拉德、托尔斯泰、泰戈尔、爱伦坡、伏尔泰；最下层还有一套契诃夫文集和博尔赫斯文集。第三个书架上是中国文学：余华、鲁迅、莫言、路遥、贾平凹、冰心、海子，还有一本梁思成编的中国建筑史；最顶层只放了两本书——精装版分上下册的金字红皮——《红楼梦》。整齐干净的白色书桌上瘫着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枕头旁则是展开倒放着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端起一看，正翻到秋之十四行诗。
这样描述的话可能会显得杂乱，只是我罗列得多，字挤在一起的原因所致，若我只说床与桌，书架和我的话，就显得简约多了。若你能看到或想象得出，你肯定会很喜欢的，甚至愿意同我在软乎乎的床上像在火上旋转的棉花糖一样打滚。
饿了，先写到这里，去煮碗乌冬面吧。
晚安。
“晚安”，慧生回答着，刮了刮眼眶，一口气喝下只剩一点温热的茶。
早上喝茶，晚上喝酒，中午该干嘛？抽烟？算了。
这几天都不见大胡子，而我也不想去找他，因为每日都有他的气息与踪迹，每日的纸条都会迭新，今天只有贺华两字。
水上川说他和那个奇怪的女人在幽会，真的假的呢？慧生抚摸着刚长出胡茬的下巴，下意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云和地平线勾勒出一个夕阳，鸟儿像站在太阳上似的，在树枝和夕阳重叠的地方站立许久，始终不见它挠痒，鸟儿不是很喜欢挠痒么。慧生不再看窗外，走出了旅馆，决定去酒馆。
在去酒馆的路上，慧生走走停停，时而望着天空，时而盯着土地。他一直在想昨晚，仿佛那是个难忘的夜晚似的，而事实上，的确是个难忘的夜晚。不管是歌曲也好，酒也罢，还是那惨白的月光映现出的脸，都在那一瞬间悄然殆尽。
我来这里已经一个星期了，他想。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在找寻着什么？连续的解不开的疑问使他带着迷糊不安的悲伤于酒吧最暗的位子上坐下靠墙仰胁息。
慧生点了一杯纽约酸，在等待时他倏的想起水上川问慧生：“一个喝茶的人为什么会懂酒？”慧生当时没放在心上，“喝茶只是心血来潮，没几天就不喝了。至于酒，家里有一本关于调酒的书。”
慧生盯着被推到面前的纽约酸，没看侍者，点头称谢，他停顿了会，应该也点头回应了。
慧生把夹在腕与盆骨间的本子放到桌上，没有打开，而是等到侍者从储冰室出来后才打开本子。
慧生望着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纸略微的泛黄，他想起来除昨晚外最后一次写日记的日期，是高三的暑假，大学到昨晚是第一次写。慧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道皱纹。
8.2
今天是母亲的祭日，昨晚很早就睡了，今早也很早地起来去扫墓。
清晨，我登上山。半夜可能下了雨，叶子上残留着露珠，叶子也因今天而悲伤哭泣着。
由于下雨，台阶有点湿滑，我应该倍加小心。
起雾后，本就模糊的山峦增添了一种近似于梦幻与现实间飘忽不定的颜色。
所见之物尽是生命的绿色，所温之物都是清晨清新的空气。
登到山顶，梦幻的色彩愈重了，现实的压力浮在云端，仿佛已经脱离了现实的苦楚般。山麓树野，一望无垠，皆是灰白色，犹如梵高失去了对色彩的掌控力。
半山腰间，橘色的猫从杂草里蹿出，用长而细的白胡须戳着我的脚踝，橘色的胖脸蹭着黑色运动鞋，轻咬着我的裤腿。它要带我去哪里？是去庙里祈福呢，还是去为它照顾孩子，无从得知。
越过栅栏，穿过一片高瘦的树林，拨开挡路的树枝，踩碎了一群落叶，发出骨骼断裂的清脆的音，引起了一阵骚动，不知这场骚动是因何物而起，回头一看，是那只猫。当我注视它眼睛时，它沿原路优雅的漫步回去。
我很享受探索的过程，眼中显现出勋持着猎枪游荡在树林的情景，我不由得紧张兴奋起来。
《春雪》中的清显，聪子，《奔马》中的饭沼勋，《晓寺》中的泰国公主，《天人五衰》中的安永透，本多的人生就是“丰饶之海”，而这或许也是我的人生，甚至连沟口也一并从未脑际中迸出。
我乃至比伊万还疯魔，比斯基辽涅夫还卑微可怜，以至于成了极度缺乏社会认同感的地下室人。
堕落之徒啊……
软弱无能之徒啊……
正啃食着不知为何物的乌鸦被嘈杂的悲哀吵醒，飞往更加广阔遥远的国度。躺在地上的乌鸦如一滩死水，喙插在泥泞的土地，在以一种近似于痴狂的模样深吻大地。而望眼瞧去，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墓碑立在这片被包围的地方。
我走进，借着从树叶缝隙中射下的光眯着眼看：
堕落之人的安息地，若你已看到这行字，请挖开左边的小屋的心脏，打开用血造的盒子，里面有一张用血谱成的信。我敢肯定，这会帮助你，或是会间接导致你的死亡。
行前请三思。——无名氏
我瞧出这有些端倪，但好奇心如野兽般扑向信的内容。我往左边拧过头，只看见一座残破的中式模型小屋，想必是多年的风吹雨打所致，构造已经看不清了，让身为建筑师的母亲来看的话也许能瞧出构造的精妙之处吧。
“我敢肯定，这会帮助你，或是会间接导致你的死亡”。
我已全然不顾，我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梦幻般的虚无了，梵高在我心中的白纸上作画，高斯轻松地解开了困扰数学界几千年的难题。
我折断一根树枝（我才不管它痛不痛），当作铲子对这小屋正中心挖了起来，很快就与铁盒碰撞了，我双手碰出，吹了吹泥土和碎木屑，费力地翻开铁盒，里面还有一个铁盒，应该是涂了防氧化剂，它显得崭新许多。
我把第二个盒子拿出，在入口的不远处洗了洗，甩干净，下了山。在山脚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罐黑咖啡，搭上了回家的巴士。除了司机和两个脸皮块耸拉到脖间的老头外，别无他人。我到倒数第二排右边处坐下，掏出盒子，轻松地拧开铁盒，纸并没有发黄，是防氧化剂的原因吧，但却有一种尘封已久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我打开了窗子，看见四周的景色不断地褪去，只剩抽象模糊的幻影。
我数了数页数，一共三张，都没有格数。
我静默的怀着梦幻虚无的心情看着手中鲜活的生命：
我写这些的原因只是想证明我的存在罢了，我不想我的死没有任何的价值。奇怪的是，我的人生只需几页即可说清呀。请慢慢看吧。
我出生于日本奈良县，住在中国，是个华裔。至于我的名字嘛，我姓水原，叫清子。20岁。我出生时，因为是早产，所以体重很轻，而且没有哭声，可把众人吓坏了。听说抱我的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女人，她不断地拍着我的背，然后我就哭了出来，进了早产室。
生命很神奇吧，从诞生到死亡都这么突然，像掉头发一样。
在我七岁时，父母就离婚了，我跟了她。不久后，他们都再婚了。离婚再婚一气呵成，没有多余的操作，让我感觉是蓄谋已久的事。
继父带来了他的儿子，比我大七岁，也就是十四岁。他阳光帅气，爱笑，露出那洁白整齐的皓齿，格外的吸引人。不仅如此，还是位运动健将，拿过游泳比赛的冠军。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小学和初中时连在一起的。他在学校人缘很好，因为长得帅，性格好，成绩好，受到不少女生的追求。女生门送他零食，会在黄昏时的停车场向他表白。而他总是拒绝，把递过来的情书烧了，零食则全给我。对于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零食就如仙境传说中的爱丽丝，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愈加沉重了。犹如有人用手夹住蝴蝶扑哧着的翅膀，使之不能去飘舞飞扬。
我虽是早产儿，却仍健康的活到了十二岁，此时的我身高158，体重嘛……我忘了，反正是很轻的，他是这样说的。我喜欢他抱着我转圈，喜欢他把我举过头顶，头发摩挲着天花板。
我没有朋友，学校里没人喜欢我，都不理我。这却令我放松不少，这样我就可以愉快的看书了。我在家里，课堂时也会看。
有一次老师点我起来回答问题，很简单，我知道答案，可我不敢开口，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袭上心头。她一直在催我赶紧回答，会就说会，不会就说不会，不要浪费时间，不要不懂装懂。她蔑视的目光斜睨着我，如一头肮脏残暴的野兽。同学们像看马戏团里的滑稽小丑般盯着我发笑。
之后我回到家，被痛打了一顿，骂得我满脸星沫子，还可以闻到各种食物残渣混合的恶心臭味。他帮我上了药，用那不寻常的温柔的指头抚慰着我脆弱的心灵，我蜷缩着身体不断地颤抖。他渐渐地抱住了我，仿佛阳光洒在我心坎上。
海潮如涌出的悲伤撞击着礁石，不断地……持续地撞击……海鸥停滞在石头上，用尖利的喙啄着石头，爪子挠着，直至喙脱落，爪子断裂。以至于……流了一滩赭色的血，海鸥躺在血里，没有哀鸣……到死时，她仍没发出一声哀鸣……
我健康的活到了十七岁，此时我已经168了，体重忘了。而身材却没什么变化……臀部和胸部都不翘，跟十二岁时差别不大，只是凸起来一点。
一次在学校偶然听到多揉胸，那样就会长大。我实践了，事实证明这不管用。
回到高中生活上，初升高时我成绩不好，所以这是一所很普通的高中，而学费是我自己挣的，很厉害吧。
在这里，我遇到了我的爱人，没错，我的爱人，我是同性恋。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我的胸和臀依旧没变化，万幸的是我的腿型很好看，白皙细长。
我们在一次体育课上相识，她是隔壁班的，当时我正在睡觉，她以为我低血糖，于是给了我一颗糖。
于是乎感情愈来愈热烈。在一个晚上，我约她出来，吻了她，却跑掉了……后来她转校了，搬家了，或许这是因为我吧。
就这样我安稳的度过了高中生活，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学的是戏剧，随便选的而已。第一节课就是说莎士比亚。上了一节课后我就不再去上课了，不出意外的我被劝退了。我在出租屋里脱光了衣服对着镜子端详我丑陋的身体和脸。
被劝退后我没回家，实际上我也没有家。我在附近找了份工作，早八点晚六点，薪三千人民币。我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依恋了，所以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不要太累。
每天我都在重复做一件事情，工作很轻松，所以我可以做别的事情。我喜欢在收银机旁看福尔摩斯和江户川乱步。
“我懂我懂！福尔摩斯太有魅力了，仿佛是真实存在的人！”
“或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我看了五遍了，最近打算开始第六遍。”
我对这个看了五遍福尔摩斯的人起了异常的兴趣，她也很喜欢看福尔摩斯，我邀请她下班后去喝酒。
喝的是加了冰的生啤，真是凉爽，沁人心脾啊！
在聊天中，我了解到她是妥妥的侦探小说迷，出现最多次数的名字不是柯南道尔就是雷蒙德钱德勒，而我看过的侦探小说只有福尔摩斯，我偏爱推理小说，喜欢江户川乱步，特别是《人间椅子》和《两分铜币》。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平时会读的西方小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罪与罚》，我只有这三本西方小说，因此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她的酒量不怎样，几杯就醉了，我只能扶着红脸的她到我家。黑暗中，一股暗流涌出，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她亲吻了我的耳垂，进而变成吮吸，我只当她喝醉了，把我当成她的男友。可她仍不见停下的迹象，我摸索到房间里，被她脚绊了下，双双倒在床上。她停下来了，开始进攻我的嘴唇。
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月光，映在她洁白无瑕的脸上，嘴唇颤动着，像一条蠕动的水蛭环，我想起了高中时那个人……
我把她想象成了她，最终还是没忍住，翻云覆雨了一番。
第二天，我被她吻醒，之后我们确立了恋人关系，每晚都如此，不生厌烦。
我冥冥之中感觉到她们是同一个人，实在是太像了，如生活上的小细节：喜欢摸耳垂，用无名指和中指缠绕头发，或是嘴唇的温度和湿度。直到一天……我才终于确认。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什么，我们不只是像，我们是同一个体的，共享同一魂灵。”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获得的幸福是无限的。可是，幸福永远都不会持久。
星期日中午，吃晚饭的我们开展了一系列娱乐活动，准备最后一场时，两只苍蝇闯了进来。从她的短促的叫喊声和恐惧中，苍蝇晃晃悠悠却极快地扑过来，他们无数只疙瘩眼使我发麻颤抖，我呆立着，如同荒野的指路牌，我的意识模糊，听觉缺很清晰，身体机能在那一瞬间完全丧失，我看着她被拖到门口，她好不容易才把衣服穿上，可上衣腹部撕裂了一个口子。随着一声叫骂声：“我不跟你们回去！”门狠狠地关上了，我从未感受过震耳欲聋的沉默，我可以感受到一块巨石从高坡滚下来，将我碾成肉饼。
在她消失的一个半月里，我常常闻着被子，沐浴着阳光，可丝毫感受不到温暖，只觉得万把刺刀刺向我背，倏然流下眼泪。我睡不着，逐渐的对酒精上瘾。
两个月过去了，我的胃有了毛病，半夜里经常被疼醒，饭也吃不下，日渐消瘦。
凌晨两点，我收到她的短信：枇杷树下马上来快
有精神强迫症的她，连标点符号都没打，字挤成坨。我立马动身前往地点。
我看到她了，在月光泄下处痛苦地流着泪搓着手。
“怎么了？”
“我们殉情吧，他们要我嫁给一个男人。”
我点了点头，接过一瓶百草枯，一股脑喝了大半瓶，这下子肯定是必死无疑。
“很苦吧。”
我凭着细微泄下的月光透过瓶子瞧了会，剩的不多，但足以致死。
“喏，给你。”我把瓶子递给她。
“不，我不喝。”她的声音颤抖着，身体像海浪一样。
那一瞬，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啊，我明白了。”我像老人看孙女一样慈爱地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吻，轻闻，轻抚着有两道泪痕的脸颊，“没关系哦，因为我爱你呀，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愿意为你死。就算你背叛我，也没关系的哦。只需一个吻，你的所有要求我都答应，你要我杀人，我便去杀人，你要我自杀，我便会欣然赴死。”
她倒在我怀里，痛苦地嚎叫，毛毛雨滴落在我背，我为她挡住了毛毛雨，让她在我温暖的怀里安睡。
一天后，她在我怀里死去了，痛苦痉挛着死去了。我为她换了礼服，整理好遗容，“罗密欧与朱丽叶啊，可我不配当罗密欧啊……”
她再一次，最后一次，吻着我寒冷又温热的唇。
我滞住了，像塞满毛发的通水口。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不断地撞击着我，海潮撞击礁石般的痛楚。我在腿上摊开，在第三张纸背后贴着另一张纸，可以看出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忏悔书？我想着。
我不愿再想，不愿在看下去了，折叠好放进盒子里 再将铁盒拧上放回口袋。
回到家里，冲了澡，睡了一觉，我没做噩梦，睡得异常踏实，像是通水口的毛发被清理干净似的。
一想到清晨的无言而来，我便感到不公平，每当我初醒看到一缕光时，便是新的痛苦和旧的痛苦加倍的袭来。
慧生喝完最后纽约酸，拿着酒杯向吧台走去，那里不知何时坐着一个长发男人，邻座有一个蓄满了胡子的中年男人，皮鞋擦得跟艺妓的脸一样，中年男人的左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年轻姣好的面容笑起来没有一道皱纹，跟这个中年男人一点都不搭。
慧生走了过去，拿起中年男人的帽子扣在长发男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