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婉宁听得明白,此人貌恭实倨,先是讥自己乡野出身,再讽她上不得台面,连马车都没坐过。

  她勉强压下胸中沉闷,开口的语调却极柔顺,细声细语地慢慢说道:“我没什么见识,比不得刘爷。选来您定然是有体面的,没想到母亲让您亲自来接,也是看重我。”

  刘之利闻得这话一愣,还没琢磨过味,又听见她继续说道:“我只是近来有些疲累,刘爷尚且如此关切,想来往日府中母亲和妹妹若有不适,也得辛苦刘爷过问。刘爷定是府中第一等得用的人,母亲身边有您这样的人,父亲想必也是格外放心的。”

  这话便是诛心了,苏府世代勋贵之家,极重规矩礼制,刘之利这样的人,平日里要是敢随口和夫人小姐搭半句话,当场拖下去打死都是轻的。

  想到这里,刘之利不由冒出一头冷汗。

  他原先不过是觉得这乡野丫头粗鄙,又仗着夫人,才敢出言讥讽,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被怼了回来,最要紧的是,居然还真被她给抓了把柄!

  刘之利心知这话绝不能认下来,否则日后回京,夫人第一个容不下自己。

  他本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货,否则也巴不上胡氏那边,于是立即就软下来,赔笑道:“这是小姐同奴才说笑呢,府中奴才众多,哪轮得到我去伺候主子们了?也就是这回,奴才有福能载您一程;再则,莫说夫人重视,便是老爷,这些年来也是极思念小姐的,光看这次来接您的车队便是了。”

  见里面没说话,刘之利连忙又嘱咐苏婉宁好好休息,生怕她还要追究下去。

  苏婉宁本就无意和他多计较,此人她前世见过两回,不过是胡氏手底下的小爪牙,连胡氏都嫌他蠢,遇事就把他退出去填坑了。

  如今见对方偃旗息鼓,苏婉宁自然不再同他浪费时间,只安稳坐在车内,在心底盘算回府之后该如何面对那对母女。

  刘之利在苏婉宁处吃了亏,心知对方不是个好惹的,接下来几日便都安静得很。一路倒是平平安安到了京城。

  入城的时候正是午后,苏府在城北,车队进了城门一路驶过去,等到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垂。

  天畔的瑰色云霞灼灼燃烧,落日的余晖撒降下来,为府门前的两只狮子镀上了一层耀目的金辉。

  苏婉宁自马车上下来,她站在苏府门前,抬头打量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好半晌,才嘲讽地拉了拉嘴角。

  京城中勋贵世家却比比皆是,苏府在其中却可说是第一流的存在,真可谓钟鸣鼎食。

  而最难得的,便是苏家三代都是深受帝恩——早年苏家祖父在朝为官时,先帝便亲题了匾额,以彰恩宠,到了苏父这一代,当今圣上便是愈加荣宠。

  现如今,那块御赐的匾额正耀武扬威地笼在璀璨的明辉里,扁长的倒影钉在镶满二十八颗金门钉的大门上,宛若被涂抹在朱红门板之上的漆黑墨汁。

  好个忠心耿耿、三代四卿、一门纯臣的苏府!

  苏婉宁想起前世种种,再看这块匾额,不觉讽刺至极,早晚她要亲手摘了这匾额。

  刘之利哪管她在想什么,眼见对方不挪窝,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但他还是收敛了表情,上前恭敬道:“大小姐,这大门寻常是不开的,咱们要进府需得先往角门去。”

  这倒不是他故意作怪,只是规矩如此。像苏府这等尊贵人家,若非庆吊大事,也只有迎接贵客之时,才会大开正门,要是寻常女眷,哪怕是府中夫人,平日也只有走角门的份。

  但这角门也有尊卑之分,东角门素来都是仆人采买才走的,西角门才是一般主子出入的地方。

  刘之利也是个聪明的,知道未出阁的小姐金贵,这大小姐又在外面吃尽了苦,夫人于情于理都得做出更疼爱大小姐的样子,至少明面上是半点都不能错。

  此刻他当然乖顺地引着大小姐往西角门走,苏婉宁扫了他一眼,心中分明。

  这刘之利还是有些小聪明,没处处找她麻烦。

  她也没多话,安静地上了一旁的青布小轿,由四个粗实婆子抬着,进了角门。

  一行人进门后绕过中堂,穿过进后院的垂花门,再过抄手游廊,就到了西厢房。

  出了小轿,就有小丫鬟上来迎接,扶着苏婉宁下轿,殷勤地帮她拿着东西,簇拥着她到了正厅,一位打扮精致得体的贵妇正坐在上方品茶。

  那夫人衣着锦缎,头戴珠钗,看着约三十岁左右,柳眉如烟,气质温婉,面相极为亲切,正是胡氏。

  胡氏刚一见苏婉宁便站起身,喜色颜开道:“可算是回家了!”

  胡氏几步上前,细细打量了苏婉宁,眼中闪过几丝诧异,可嘴里却不住道:“好孩子,这些年可真是吃尽了苦头,苦了你了,现下回了家就什么都不怕了。有什么委屈尽可和我和你父亲说。”

  她一边握住苏婉宁的手,一边颇为关切道:“手怎么这样凉?是路上吹了风吗?快来让我好好看看。”

  苏婉宁咬了咬唇,摇头没说话,纤长的羽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神色,青色的发带垂在略显苍白稚嫩的脸畔,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来京的日子里苏婉宁在心中设想了千百次见到胡氏自己该怎么做,如何沉住气,一步步地把对方逼入绝境。但眼下真见了面,看着那张芙蓉似的面庞,苏婉宁心底不受控制地涌起滔天恨意,恨不得活生生撕了这毒妇的脸,连带着她那个女儿,一起送到阴曹地府去!

  竭力平复心中翻腾的恶念,她微微低头,貌似羞怯地低声道:“母、母亲。”

  之前在刘之礼面前她可以信口开河,开口就唤胡氏母亲,但在这毒妇面前用如此称呼,苏婉宁只觉得恶心透顶。

  她攥紧了另一只没被胡氏牵住的手,细长的指甲顿时陷进肉里,面上却没有任何异常,仍是低眉顺眼,细声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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