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为走得慢，钟离回到自己毡帐时，天色已暗下来了，只留一点余晖，徒劳地牵绊着夜的脚步。帐前升起火把，亮堂堂的。钟离远远看到一条身影笼在亮光中，刚走近几步，不速之客已转过身来，正是那位达达利亚王子。
“贵使可回来了。”达达利亚热络地招呼。
“直勤？您怎么来了。”
“哈，你知道了。但不要叫我王子。”达达利亚道：“还叫我地何，不，干脆直呼我名吧。”
“这怎么使得！”
“如何使不得？你赢了我，我柔然从来是以武服人，我承认你了！今日来，是诚意想来交你这个朋友，朋友间不都是直呼名字么？”
钟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暗叹这胡王子实在是豪爽人。又见他扬了扬手中装酒的皮囊，玉面带笑：“走吧，入夜了外头凉，快些进帐里。有好酒喝！”
钟离还以为是马奶酒，待得二人坐下，达达利亚倒出酒水，闻了味儿才知不是。
达达利亚道：“我知你们南人不爱马奶酒，所以特意带的你喝得惯的。这皮囊也是新制的，干净的。”
钟离从笔记中得知，皮囊闷窒，寻常酒水装入皮囊容易失了真味，尤其是酵过马奶的皮囊。达达利亚此番特意用了新制的皮囊，不可不谓用心。正如他适才说的，他来交朋友，真是诚意十足。
边道谢边接过酒卮。钟离细细品闻香气，了然道：“这是魏地的酒。”
“你如何知道？”达达利亚好奇了。钟离解释道：“北人酿酒不常用酵，和江左实有不同。”
达达利亚叹服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一闻便知，可见也是好酒之人了。”
钟离摇首道：“非是我爱酒。是建康城入了夏酷暑难当。医书有言：‘暑气旺易生毒。’饮酒能舒脉张络，好祛百毒，我这才饮得多了。”
“酒祛毒这个说法，我爱听。”达达利亚颇为自得：“就像我们的马奶酒，也是出了名的解毒安神。”
“我听闻，不常喝酒的人喝多两卮马奶酒，能熟睡至翌日日暮？”钟离好奇道。达达利亚乐得拍手：“正是！别说不常喝酒的，就是好酒如刘、殷、嵇，阮之辈，也得睡到日上三竿！”
钟离听他提及前朝名士，并知他们好酒典故，便问他：“您想来极通汉学？”
达达利亚道：“极通是不敢当。不过我从小跟着汉人师父学了许多年。长大些也曾去过魏国等地游历。”
钟离想：“魏国也是胡人的朝廷。”却没说出口。就听达达利亚接着道：“我平日也爱看些汉人的书，正巧还有不明白的。或许你可以同我讲讲？”
钟离点首：“当尽己能。”
达达利亚笑着给自己倒了一卮酒：“不过今夜不行，今夜要饮酒。明日也不行，明日我想邀你去个地方。你可会骑马？”
“会。”钟离答道，又问：“要去哪里？”
“去燕然山。”达达利亚说：“明夜正是月圆，在山下河水旁赏月，可见天上月与水底月辉映，美极了！你很该去看看。”
钟离闻言，心下微讶：“没想到他还颇有情致。”而自己经他描绘，也不禁向往起圆月上寒山，清流映月华的奇景来。只是持节言犹在耳，钟离还是不免有几分犹豫：“我乃外国使臣，想来不好随意走动？”
“我会安排好的。你放心。”
话题旋即又转至山川景致来，多是达达利亚在海说神聊，说他在漠南漠北都跑过马，马蹄所践、东至地豆于，甚至西至悦盘国。钟离虽游历不少南国山水，但北地风土只是藏在书页里的触不可及。他虽向往、却从不曾亲至。这位胡人王子不仅多见广识，描绘起朔漠风土也是绘声绘色，钟离不禁听入迷了，直到守夜的武士在帐外问了两声，二人才回过神来，原来竟已夜半了。
达达利亚起身抻了抻背，哈哈笑道：“实在许久没有与人聊得如此投契了！不过天也不早，我得回去了。你休息吧，明日我再来找你！”
说完，拍拍钟离的肩。钟离把皮囊递过去，起身送他。走到帐外时，达达利亚忽地回过头：“钟离。”
“嗯？”
“你觉得今夜这酒如何？”
“是好酒。”钟离称赞。达达利亚便说：“你喜欢的话，明日我再带一些别的。说是洛阳新酿金浆醪，可难得！”他说完眨眨眼，翻身骑上守卫牵来的马：“走了！”
钟离一激灵，回神只见达达利亚白衣白马的背影。他忙喊一声：“地何！”
“谢谢你的酒！”
达达利亚没回头，只是扬了扬手，复策马离去。
回到帐中，钟离却难以入眠。捱到次日一早，他便急忙找上使团诸人。
“洛阳新酿？”持节沉吟道：“嗯……看来魏使已先我们一步来过了。”
“这可真是奇事！”有人勃然道：“芮芮先王与魏虏打了那些年，曾也是打到平城前，教魏虏只敢守城的。怎么他儿子倒要和魏虏订盟了？可见是个软骨头！”
“何大人慎言！外头可都是芮芮武士！”持节连忙呵止。言已，又一人凑近，低语道：“使君，我看也不定就是魏人来过。两地互市，新酿金浆醪虽难得，芮芮王庭更富有，什么酒沽不到？再者说了，与魏人订盟可是机密，机密好教我等知晓么？”
持节闻言，转而问钟离：“钟郎怎么看？”
钟离略一沉吟，想到达达利亚黠狐般的笑，摇首道：“学生倒觉着，那胡王子是故意说的。”
“故意……”持节若有所思，慢声道：“方才刘大人所言有理，魏使入芮芮一事，本不该让我等知晓。既告诉我等，到底是芮芮王庭要拿乔作势，还是胡王子自己泄露？前者么倒是常见，但很不像那位新王的作风。后者……可是胡王子有野心？特意卖好，想借我朝之势？”
钟离品出言下之意，沉思片刻，还是摇头：南国离大漠千里，北隔魏国，东有地豆于、契丹，就是达达利亚真有心夺汗位、假借南国之势还不如鼓动漠北诸部来得实际。
“也罢。不管是何者……”持节长叹一声，在帐内踱了一圈，摇首道：“我们与京师音信隔绝，我不敢擅专……既然陛下手书已经送到，就再等几日吧，若仍无进展，我等就向汗帐辞行。”
诸人皆点首称是。帐中沉闷，便有人故意玩笑：“早些回去也好，赶得上年节！”说着，几人还苦中作乐地讨论起某君家的脍鱼、某君家酿的酒。好似建康城的岁节已在眼前了。钟离听着，也不免想念起家乡的鸡黍饭来。
既然齐集帐中，持节便也留诸人一同用饭。寂然饭毕，日已至中天。有人提议行樗蒲解闷，钟离记挂着燕然赏月之约，便婉拒了。达达利亚也没失约，待钟离赶回自己毡帐，他正好骑着马到了。
注：
直勤：王子
地豆于：小国，今内蒙乌珠穆沁旗附近；
悦盘国：悦般。南北朝时敕勒部落之一，今北疆一带
契丹：在地豆于东侧，今东北一带
“贵使可回来了。”达达利亚热络地招呼。
“直勤？您怎么来了。”
“哈，你知道了。但不要叫我王子。”达达利亚道：“还叫我地何，不，干脆直呼我名吧。”
“这怎么使得！”
“如何使不得？你赢了我，我柔然从来是以武服人，我承认你了！今日来，是诚意想来交你这个朋友，朋友间不都是直呼名字么？”
钟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暗叹这胡王子实在是豪爽人。又见他扬了扬手中装酒的皮囊，玉面带笑：“走吧，入夜了外头凉，快些进帐里。有好酒喝！”
钟离还以为是马奶酒，待得二人坐下，达达利亚倒出酒水，闻了味儿才知不是。
达达利亚道：“我知你们南人不爱马奶酒，所以特意带的你喝得惯的。这皮囊也是新制的，干净的。”
钟离从笔记中得知，皮囊闷窒，寻常酒水装入皮囊容易失了真味，尤其是酵过马奶的皮囊。达达利亚此番特意用了新制的皮囊，不可不谓用心。正如他适才说的，他来交朋友，真是诚意十足。
边道谢边接过酒卮。钟离细细品闻香气，了然道：“这是魏地的酒。”
“你如何知道？”达达利亚好奇了。钟离解释道：“北人酿酒不常用酵，和江左实有不同。”
达达利亚叹服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一闻便知，可见也是好酒之人了。”
钟离摇首道：“非是我爱酒。是建康城入了夏酷暑难当。医书有言：‘暑气旺易生毒。’饮酒能舒脉张络，好祛百毒，我这才饮得多了。”
“酒祛毒这个说法，我爱听。”达达利亚颇为自得：“就像我们的马奶酒，也是出了名的解毒安神。”
“我听闻，不常喝酒的人喝多两卮马奶酒，能熟睡至翌日日暮？”钟离好奇道。达达利亚乐得拍手：“正是！别说不常喝酒的，就是好酒如刘、殷、嵇，阮之辈，也得睡到日上三竿！”
钟离听他提及前朝名士，并知他们好酒典故，便问他：“您想来极通汉学？”
达达利亚道：“极通是不敢当。不过我从小跟着汉人师父学了许多年。长大些也曾去过魏国等地游历。”
钟离想：“魏国也是胡人的朝廷。”却没说出口。就听达达利亚接着道：“我平日也爱看些汉人的书，正巧还有不明白的。或许你可以同我讲讲？”
钟离点首：“当尽己能。”
达达利亚笑着给自己倒了一卮酒：“不过今夜不行，今夜要饮酒。明日也不行，明日我想邀你去个地方。你可会骑马？”
“会。”钟离答道，又问：“要去哪里？”
“去燕然山。”达达利亚说：“明夜正是月圆，在山下河水旁赏月，可见天上月与水底月辉映，美极了！你很该去看看。”
钟离闻言，心下微讶：“没想到他还颇有情致。”而自己经他描绘，也不禁向往起圆月上寒山，清流映月华的奇景来。只是持节言犹在耳，钟离还是不免有几分犹豫：“我乃外国使臣，想来不好随意走动？”
“我会安排好的。你放心。”
话题旋即又转至山川景致来，多是达达利亚在海说神聊，说他在漠南漠北都跑过马，马蹄所践、东至地豆于，甚至西至悦盘国。钟离虽游历不少南国山水，但北地风土只是藏在书页里的触不可及。他虽向往、却从不曾亲至。这位胡人王子不仅多见广识，描绘起朔漠风土也是绘声绘色，钟离不禁听入迷了，直到守夜的武士在帐外问了两声，二人才回过神来，原来竟已夜半了。
达达利亚起身抻了抻背，哈哈笑道：“实在许久没有与人聊得如此投契了！不过天也不早，我得回去了。你休息吧，明日我再来找你！”
说完，拍拍钟离的肩。钟离把皮囊递过去，起身送他。走到帐外时，达达利亚忽地回过头：“钟离。”
“嗯？”
“你觉得今夜这酒如何？”
“是好酒。”钟离称赞。达达利亚便说：“你喜欢的话，明日我再带一些别的。说是洛阳新酿金浆醪，可难得！”他说完眨眨眼，翻身骑上守卫牵来的马：“走了！”
钟离一激灵，回神只见达达利亚白衣白马的背影。他忙喊一声：“地何！”
“谢谢你的酒！”
达达利亚没回头，只是扬了扬手，复策马离去。
回到帐中，钟离却难以入眠。捱到次日一早，他便急忙找上使团诸人。
“洛阳新酿？”持节沉吟道：“嗯……看来魏使已先我们一步来过了。”
“这可真是奇事！”有人勃然道：“芮芮先王与魏虏打了那些年，曾也是打到平城前，教魏虏只敢守城的。怎么他儿子倒要和魏虏订盟了？可见是个软骨头！”
“何大人慎言！外头可都是芮芮武士！”持节连忙呵止。言已，又一人凑近，低语道：“使君，我看也不定就是魏人来过。两地互市，新酿金浆醪虽难得，芮芮王庭更富有，什么酒沽不到？再者说了，与魏人订盟可是机密，机密好教我等知晓么？”
持节闻言，转而问钟离：“钟郎怎么看？”
钟离略一沉吟，想到达达利亚黠狐般的笑，摇首道：“学生倒觉着，那胡王子是故意说的。”
“故意……”持节若有所思，慢声道：“方才刘大人所言有理，魏使入芮芮一事，本不该让我等知晓。既告诉我等，到底是芮芮王庭要拿乔作势，还是胡王子自己泄露？前者么倒是常见，但很不像那位新王的作风。后者……可是胡王子有野心？特意卖好，想借我朝之势？”
钟离品出言下之意，沉思片刻，还是摇头：南国离大漠千里，北隔魏国，东有地豆于、契丹，就是达达利亚真有心夺汗位、假借南国之势还不如鼓动漠北诸部来得实际。
“也罢。不管是何者……”持节长叹一声，在帐内踱了一圈，摇首道：“我们与京师音信隔绝，我不敢擅专……既然陛下手书已经送到，就再等几日吧，若仍无进展，我等就向汗帐辞行。”
诸人皆点首称是。帐中沉闷，便有人故意玩笑：“早些回去也好，赶得上年节！”说着，几人还苦中作乐地讨论起某君家的脍鱼、某君家酿的酒。好似建康城的岁节已在眼前了。钟离听着，也不免想念起家乡的鸡黍饭来。
既然齐集帐中，持节便也留诸人一同用饭。寂然饭毕，日已至中天。有人提议行樗蒲解闷，钟离记挂着燕然赏月之约，便婉拒了。达达利亚也没失约，待钟离赶回自己毡帐，他正好骑着马到了。
注：
直勤：王子
地豆于：小国，今内蒙乌珠穆沁旗附近；
悦盘国：悦般。南北朝时敕勒部落之一，今北疆一带
契丹：在地豆于东侧，今东北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