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漠的风与江南的风实在不同。烈如快刀，刀刀砭人骨。在朔风刻凿中长大的武人，自然看不起南国受和风秀水润泽的士大夫。为南国使团接风的宴会上，便有番将提出要与来使比试武艺。宴上番将个个形貌嚇人，似有扛鼎之力。而南国使团一行除了护卫、皆是文士，护卫并不在宴上。任谁都看得出，番将欲比试是假，借此羞辱是真。
听完译官转述，使团中便有人怫然詈道：“这杂胡！我等难道可任他羞辱么！”持节则摇头道：“我等至王庭已有一日，柔然新汗却未召见。今日宴饮，也只是国相主持。君还看不出深意么！若不应，怕是要生事了。”
钟离扫了眼东隅，但见柔然国相噙笑望向这边，眼中却似带寒芒。他胸中一凛，向持节请缨道：“大人，学生愿与这番将比试。”说完，按着持节握住他的手，起身高喊道：“学生不才，敢请将军一较射术。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谁知还未等译官开口，帐外便步入一人来，那人拍着手，笑着用汉话说：“比射箭？好啊，我来陪你！”
钟离看向他，见他虽不如旁的番将敦实，倒也是好身量。穿的是白色锦袍，显得英姿勃勃。
钟离观察他的时候，国相已让人取了弓来，并向使团介绍道：“这位是我柔然叱奴骑兵的地何，达达利亚。”
地何，即是长官。不想柔然诸将中，还有汉话说得这么好的。钟离暗忖，就听得达达利亚笑道：“贵使远道而来，合该你先请。”话音甫落，一把兽角弓已扔了过来。钟离接住它，看了眼持节，深吸口气：“那就请将军赐教了！”
毡帐外约七八十丈处已置一臬，钟离站定，略成丁字步，肩背挺直、双膝紧绷。捏着箭扣在弦中心，拉满弓弦，双眼虚视箭靶，须臾，毫不犹豫地松弦，射出了这一箭。只见白簇破风、如潮鸣电挚，直插靶心。这一箭必是用了十成之力，竟然使立稳的箭靶也晃了晃。帐中霎时雀静。达达利亚眼睛一亮，带头称赞道：“贵使好臂力！好箭术！”
钟离收了弓，让出身位：“将军过奖了，请！”
达达利亚收敛笑意，走至中心。只见他端身直臂，推弝控弦，对准靶心，顿然松手。长箭飞出，直直钉在钟离箭旁一寸处。未等众人反应，他先大笑起来，洒然道：“是我输了！”
诸番将见状，虽有夸赞起钟离的，大多仍是不服。有人站起身叫骂，钟离听不懂，但见译官脸色一白，便知不是好话。没想到达达利亚竟也沉下脸，用鲜卑话呵斥了那番将，那人涨红了脸，却不得不退下。柔然国相看了一会，才用汉话称赞钟离：“贵使高才，大齐果真是人才济济。”他有意调停，使团这边也松了神色，顺着说了几句好话。
见柔然国相传了乐舞，钟离便行礼欲退回座位，达达利亚却叫住了他：“贵使，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钟离。”
“钟离……”达达利亚念了一遍，笑道：“好，我记住你了。”
他生得不错，笑起来也很真诚，实在不招人讨厌。钟离便也点点头，复行一礼，退了回去。他甫一落座，持节便执起他手：“钟郎君，你受累了！”
“不过射一箭，大人放心。”钟离谦逊道，抬头却见毡帐东面，柔然国相为达达利亚让出了座位。心下纳罕，便压低声问了使团诸人：“诸位大人，学生有一事不解。前朝笔记有载，芮芮国相在其国仅在可汗之下，而诸将之上。缘何他还让座与人呢？”
“钟郎有所不知。”一人说：“适才与你比试那位番将，是老汗王之子。也就是新汗王的异母兄弟。”钟离了然，暗道：“原来是柔然王族，无怪乎国相也要敬他几分。”
钟离留了个心，发现宴上没几个番臣与达达利亚亲近。到底是柔然位阶分明，下不敢逾矩。还是旧王之子在新朝并不得意？钟离没再深思。只是满座杯觥交杂，而胡王子自斟自饮，钟离仍不免为他感到一丝怅然。
南人喝不惯大漠的马奶酒。也亏得诸人没喝多少，马奶酒有催眠之效，若是喝多了次日定是要睡足一天的。而柔然的新汗王伏名敦可汗也正巧就在宴饮次日诘旦传召使团，诸人还能不明了是为刁难？已叹此行艰难。果不其然，新汗王态度倨傲，对南朝皇帝的国书也不见尊重，并不亲阅，只叫国相处理。使团诸人无不愤愤，回帐后，便有人直呼：“岂有此理！”，持节苦笑道：“这新王如是模样，按目下情形，我辈看来是难尽君命了！”
钟离只是兰署的校书郎，世家弟子有多少，这些某某郎君就有多少，并不算简在帝心之人物，此次也只是自请随行的。但是皇帝遣使的具体诏令他也知晓——元氏近来陈兵青州，齐魏已成剑拔弩张之式，该是要联柔然夹魏的时候了。
先帝在时，柔然曾三度遣使附国书至建康请联齐抗魏，言辞恳切。是先帝初初践祚，诸事方平，不好贸然攻魏，方才按兵不动。朝中皆以柔然、魏为世敌，想这次出访定能马到功成，与番人歃血订盟，不想竟会受新汗冷遇。
钟离暗叹一句使臣不易，就听持节转而对他说：“钟郎，如今处境不好。咱们还是多留在营帐附近，莫要……”他顿了顿，摇摇头。
钟离会意：持节也是为了使团安全。虽然自己欲绘制大漠风光图，但是此时身在柔然王庭域内，自己不过只是他国使节，随意走动恐惹人猜疑，尤其是新王如今态度暗昧，诸人更需谨言慎行。见持节神色肃然，钟离忙点首拜道：“大人放心，学生定会谨慎。”
使团的几顶毡帐靠近鹿浑海，各有柔然武士守卫，彼此并不紧挨着。钟离住的那顶与持节译官这顶正好一南一北，若不骑马，还要走不少时间。钟离骑不惯北地的马，也万没有为他一人驾车的道理。好在今日无事，他便跟在守卫身后，慢悠悠地走回去。
深秋，绿草早已枯黄，连着远处暗黄的山丘，一眼望不到边际。金乌渐沉，连河流也被倾倒上暮色，今日无风，水面仅有微澜涌动，泛着粼粼金光，好像谁将金箔剪碎，一点一点撒在水上。此景动愁肠，钟离自然想到了出塞的张骞，使匈的苏武，他们是否也看过同样的景色，会在落日下思念着故国。
注：
永明三年：485年
芮芮：即是南人对柔然的称呼。柔然，北方游牧民族部落汗国，南北朝时占据旧匈奴土地（今蒙古国全境、俄罗斯贝加尔湖地区）
关于达达利亚的名字：其实不太游牧民族，叫“达达”可能比较柔然风格，请大家尽量忽略违和感吧
听完译官转述，使团中便有人怫然詈道：“这杂胡！我等难道可任他羞辱么！”持节则摇头道：“我等至王庭已有一日，柔然新汗却未召见。今日宴饮，也只是国相主持。君还看不出深意么！若不应，怕是要生事了。”
钟离扫了眼东隅，但见柔然国相噙笑望向这边，眼中却似带寒芒。他胸中一凛，向持节请缨道：“大人，学生愿与这番将比试。”说完，按着持节握住他的手，起身高喊道：“学生不才，敢请将军一较射术。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谁知还未等译官开口，帐外便步入一人来，那人拍着手，笑着用汉话说：“比射箭？好啊，我来陪你！”
钟离看向他，见他虽不如旁的番将敦实，倒也是好身量。穿的是白色锦袍，显得英姿勃勃。
钟离观察他的时候，国相已让人取了弓来，并向使团介绍道：“这位是我柔然叱奴骑兵的地何，达达利亚。”
地何，即是长官。不想柔然诸将中，还有汉话说得这么好的。钟离暗忖，就听得达达利亚笑道：“贵使远道而来，合该你先请。”话音甫落，一把兽角弓已扔了过来。钟离接住它，看了眼持节，深吸口气：“那就请将军赐教了！”
毡帐外约七八十丈处已置一臬，钟离站定，略成丁字步，肩背挺直、双膝紧绷。捏着箭扣在弦中心，拉满弓弦，双眼虚视箭靶，须臾，毫不犹豫地松弦，射出了这一箭。只见白簇破风、如潮鸣电挚，直插靶心。这一箭必是用了十成之力，竟然使立稳的箭靶也晃了晃。帐中霎时雀静。达达利亚眼睛一亮，带头称赞道：“贵使好臂力！好箭术！”
钟离收了弓，让出身位：“将军过奖了，请！”
达达利亚收敛笑意，走至中心。只见他端身直臂，推弝控弦，对准靶心，顿然松手。长箭飞出，直直钉在钟离箭旁一寸处。未等众人反应，他先大笑起来，洒然道：“是我输了！”
诸番将见状，虽有夸赞起钟离的，大多仍是不服。有人站起身叫骂，钟离听不懂，但见译官脸色一白，便知不是好话。没想到达达利亚竟也沉下脸，用鲜卑话呵斥了那番将，那人涨红了脸，却不得不退下。柔然国相看了一会，才用汉话称赞钟离：“贵使高才，大齐果真是人才济济。”他有意调停，使团这边也松了神色，顺着说了几句好话。
见柔然国相传了乐舞，钟离便行礼欲退回座位，达达利亚却叫住了他：“贵使，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钟离。”
“钟离……”达达利亚念了一遍，笑道：“好，我记住你了。”
他生得不错，笑起来也很真诚，实在不招人讨厌。钟离便也点点头，复行一礼，退了回去。他甫一落座，持节便执起他手：“钟郎君，你受累了！”
“不过射一箭，大人放心。”钟离谦逊道，抬头却见毡帐东面，柔然国相为达达利亚让出了座位。心下纳罕，便压低声问了使团诸人：“诸位大人，学生有一事不解。前朝笔记有载，芮芮国相在其国仅在可汗之下，而诸将之上。缘何他还让座与人呢？”
“钟郎有所不知。”一人说：“适才与你比试那位番将，是老汗王之子。也就是新汗王的异母兄弟。”钟离了然，暗道：“原来是柔然王族，无怪乎国相也要敬他几分。”
钟离留了个心，发现宴上没几个番臣与达达利亚亲近。到底是柔然位阶分明，下不敢逾矩。还是旧王之子在新朝并不得意？钟离没再深思。只是满座杯觥交杂，而胡王子自斟自饮，钟离仍不免为他感到一丝怅然。
南人喝不惯大漠的马奶酒。也亏得诸人没喝多少，马奶酒有催眠之效，若是喝多了次日定是要睡足一天的。而柔然的新汗王伏名敦可汗也正巧就在宴饮次日诘旦传召使团，诸人还能不明了是为刁难？已叹此行艰难。果不其然，新汗王态度倨傲，对南朝皇帝的国书也不见尊重，并不亲阅，只叫国相处理。使团诸人无不愤愤，回帐后，便有人直呼：“岂有此理！”，持节苦笑道：“这新王如是模样，按目下情形，我辈看来是难尽君命了！”
钟离只是兰署的校书郎，世家弟子有多少，这些某某郎君就有多少，并不算简在帝心之人物，此次也只是自请随行的。但是皇帝遣使的具体诏令他也知晓——元氏近来陈兵青州，齐魏已成剑拔弩张之式，该是要联柔然夹魏的时候了。
先帝在时，柔然曾三度遣使附国书至建康请联齐抗魏，言辞恳切。是先帝初初践祚，诸事方平，不好贸然攻魏，方才按兵不动。朝中皆以柔然、魏为世敌，想这次出访定能马到功成，与番人歃血订盟，不想竟会受新汗冷遇。
钟离暗叹一句使臣不易，就听持节转而对他说：“钟郎，如今处境不好。咱们还是多留在营帐附近，莫要……”他顿了顿，摇摇头。
钟离会意：持节也是为了使团安全。虽然自己欲绘制大漠风光图，但是此时身在柔然王庭域内，自己不过只是他国使节，随意走动恐惹人猜疑，尤其是新王如今态度暗昧，诸人更需谨言慎行。见持节神色肃然，钟离忙点首拜道：“大人放心，学生定会谨慎。”
使团的几顶毡帐靠近鹿浑海，各有柔然武士守卫，彼此并不紧挨着。钟离住的那顶与持节译官这顶正好一南一北，若不骑马，还要走不少时间。钟离骑不惯北地的马，也万没有为他一人驾车的道理。好在今日无事，他便跟在守卫身后，慢悠悠地走回去。
深秋，绿草早已枯黄，连着远处暗黄的山丘，一眼望不到边际。金乌渐沉，连河流也被倾倒上暮色，今日无风，水面仅有微澜涌动，泛着粼粼金光，好像谁将金箔剪碎，一点一点撒在水上。此景动愁肠，钟离自然想到了出塞的张骞，使匈的苏武，他们是否也看过同样的景色，会在落日下思念着故国。
注：
永明三年：485年
芮芮：即是南人对柔然的称呼。柔然，北方游牧民族部落汗国，南北朝时占据旧匈奴土地（今蒙古国全境、俄罗斯贝加尔湖地区）
关于达达利亚的名字：其实不太游牧民族，叫“达达”可能比较柔然风格，请大家尽量忽略违和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