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家里要有顶梁柱

  升初二的那个夏天,奶奶病情恶化,没能挺过来。

  父亲在老家筹办丧事,到底是火葬还是土葬,爷爷又跟他意见相左,气急了骂他忤逆不孝。

  父亲说以后乡镇城市化,这些墓葬统统得掘了重埋,但他最终还是顺了老人家的意,把奶奶葬在了离祖坟不远的庄稼地里。

  老人虽因疾病离世,但也算寿终正寝,所有人面色平常,谈笑自若,包括儿女子孙,农村办白事,甚至不能少了吹拉弹唱。

  我一直以为这是个陋习。

  父亲却说,接受亲人离世需要很长时间,其实最悲痛欲绝的时候,根本不在那几天里,而在以后的每一天,每一个想起来的瞬间。

  “爹妈都活着的时候,好像感觉自己还很年轻,可我现在没有妈妈了,就觉得自己离老病死亡其实也没多远。”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出殡那天也没有哭,但天空飘着小雨,父亲说是奶奶在哭吧,也许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爷爷说,奶奶去世那天父亲还在城里忙活,奶奶早上起床已经神志不清了,哭着说她就这样闭上眼,儿子的饭谁做呀。

  爷爷还说,父亲从小到大就会闯祸,奶奶对他有操不完的心,临了了还怕他吃不上饭。

  我看到父亲抹了把脸,他没有打伞,我分不清他脸上是泪是汗。

  一位不太熟的亲戚捏着我的后脖颈,啪啪打了两巴掌,力道不重,就是声音有点响,他问我怎么不知道哭,跟木头桩子似的,哪像个当孙女的。

  我牵着母亲的手,有了点反驳他的勇气,“爸爸都哭了,我一定不能哭,家里要有顶梁柱。”

  父亲听到我的话,拎小鸡似的我把拎到前面,狠狠弹了个脑嘣,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简直疼死个人。

  他揉着我的脑袋,叹了口气,“明天就去上学吧,跟你妈回镇上。记住,听妈妈的话。”

  “那是肯定的。”我那时觉得自己特能理解大人的悲伤,因为我想到如果母亲不在身边的话,我会一个人从白天哭到黑夜,然后在夜里死掉算了。

  所以我对父亲说:“我一定照顾好妈妈,不会像爸爸一样,从小到大只会闯祸,惹奶奶生气。”

  父亲看我的眼神风云变幻,他一定觉得我他妈就是来找茬儿的吧。

  回到学校,身边没人陪着,我眼睛有点酸,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偷偷哭,我心里有种拧巴劲儿,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落泪。

  我并不常回老家,虽然我上小学之前都是待在村里的,但那时候的记忆已经不剩多少了,长大后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我想哭的大部分原因是来自父亲。

  在他说“我没有妈妈了”的那一刻,我替他感到万分难过。

  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一边哭,一边拿树枝,在地上画圈圈。

  上课铃突然打响,我吓了一跳,赶忙用衣服擦干净脸,还没跑出操场就犹豫了,我现在回去肯定挨骂。

  我最害怕的场面就是被老师单拎出来教训,当班长后更害怕了,所以拼命背书拼命学习,课上被点名的时候努力做出最好的样子,虽然不能次次尽善尽美符合老师的要求,但只要不被抓住小辫子,我就能得过且过。

  我干脆像顾辰学习,跑去图书室装模做样,想着哪怕被抓到了也有个相当高尚的理由。

  沿着图书室后墙窗户朝里面张望,正想看看有没有人,眼前的窗子“呼啦”一声被推开了。

  “踩着它翻进来吧。”顾辰扔出来一个小马扎,朝我伸手,“走前门可能会碰到教务处的老师。”

  他说他看到我跑操场上对着墙根抹眼泪,也知道我家里有人去世了,所以不想打扰我。

  他说自己当初哭都没地方哭,一圈又一圈的大人把他围起来,挨个儿问他老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说不知道,被舅舅打了一巴掌,脸肿了十几天才消下去,所以开学一直戴着口罩。

  我觉得他真的好惨,“那……那你的姥姥姥爷,到底是怎么去世的啊?”

  “……”顾辰“啪”的一声阖上书,“你真是不会说话。”

  “我以为你跟我提起来,就是想,就是想……”我转过头用手擦了擦眼睛,“就是想跟我说的啊。要是你……”手湿了擦不干净,扯着袖子继续擦脸,“要是你不想说,就根本不会……”

  哽咽一声,瞬间破功了,两只手捂着脸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哭着补上后半句话:“就根本不会提的。”

  顾辰肯定从来没见过这场面,因为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而是把几本书铺在地上给我当座儿,踢了踢我的脚,让我挪窝。

  瓷砖地凉死了。

  我屁股一抬,坐在他铺好的垫子上。

  “姥爷姥姥是煤气中毒死的。公安局的人查了家里的火炉,说烟囱生锈了,漏了几个不明显的洞,煤气抽不走,窗户关得又严实,容易一氧化碳中毒。”

  “那时候还是秋天,姥姥特别怕冷,所以姥爷提早生了火炉,我在隔壁屋里睡,每天早上都是姥爷叫我起床。那天是周末,我前天晚上熬夜打游戏,第二天九点才醒,发现姥爷那屋一直没动静。”

  “姥爷和姥姥被人抬到院子里,嘴边有白沫,脸都是青的,救护车把他们接走了,警察在院子里来回地走,问我有没有故意拿东西堵封火盖的圆眼儿,还问我为什么那么迟才起床。他们说是为了排除嫌疑,让我不要害怕。”

  “可能他们也听到了别人的闲话,觉得我爸杀过人,就说我也……”顾辰垫了书,坐在我身边,“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他们这么说,我舅舅也信,在医院里扇了我一巴掌,我妈当场还了回去,舅舅都被打蒙了。真的,我还从没见过,人能把嘴张那么大,下巴都惊掉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道:“对,就是这个表情。”

  OMG,我温婉漂亮娴淑文静的陈阿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如此强势。

  难怪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什么古话啊,老人言啊,子曰鲁迅说啊,真是无论如何都能抠出点正合时宜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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