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
班干部有个天然优势，那就是不需要刻意找机会，就能迅速熟悉班里每个同学。我知道顾辰填过的所有资料里，亲属那一栏里永远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是他的妈妈。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父亲曾说他家里可能有人去世了，而且一下子就是走了两位亲人。
顾辰系在腰间的白布条分明已经妥帖地扎进了裤腰带里，但我还是偶尔能捕捉到那抹刺目的素白。
我暂时没有足够的动力去解开顾辰身上哪怕十之一二的辛秘，我或许是在等着谜底顺其自然地揭晓，而不是作为外人肆意窥探别人的隐私，这其中有一份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同时又有一份庆幸，庆幸自己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
直到一学期结束，班里组织开家长会，我和学习委员两人全程给班主任打下手，期间我缩在角落里，看到父亲凝眉检查卷子，而他对面的位置，始终空着没有人来。
学委是个干净利落的女孩儿，高高瘦瘦，扎着马尾，脸上挂着可爱却不张扬的笑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她在学期开始就能对照花名册叫出许多人名，活泼开朗，遍地人缘，朋友们都叫她芋圆，是她名字谐音，听起来味道甜甜的。
芋圆和我一样，都是走读生，家在学校前的长坡坡脚，家里开小卖部的，家门口总躺着一只喜欢晒太阳的肥硕橘猫，还有只大黄狗。
猫叫恭喜，狗叫发财，连起来就是——
“恭喜发财!”
“对！谢谢恭喜。”
我就这么被她骗一跟头。
芋圆哈哈大笑，摸了把猫头，又拽拽狗尾巴，挨个说道：“其实这个叫招财，那个叫进宝啦。”
家长会一散，我和父亲一起回家，刚进门就被他撵出来买酱油，无需多想，铁定是母亲的交代他给忘了，就知道使唤我干活。
我去到小卖部，她抱着大胖橘，坐在门前石墩子上，对我说起一猫一狗的名字。
“你是从城里转出来的，对不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询问，我“啊”一声，又“哦”一声，再“嗯”一句。
“哈哈哈，我知道，你爸是个暴发户，家里很有钱，承包了镇上所有鱼塘……”
“不不不，你认错人了，我爸没那么有钱，承包鱼塘的真不是他。”
芋圆狐疑道：“是吗？难道我记错了？大人都是这么说的呀。”
我摆摆手，“鲁迅先生说过，大人的话就是用来骗小孩儿的。”
“你真逗。”芋圆站起身，靠着没有贴瓷砖的砖墙，双手青砖映衬之下更显皮肤莹白。
她问道：“你和顾辰坐一组吗？”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那你知道顾辰，不，是他们一家子，在我们镇上都是出了名的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不是很清楚……”
“他爸爸是杀人犯，妈妈精神有问题，上星期还死了姥姥姥爷，他家简直……镇上人人都说是丧星临门。”芋圆撇撇嘴，“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我像块石头一样原地风化，喃喃道：“什么跟什么呀这都是，我好像有些不明白……”
不是不明白，是太过震惊，这些小道消息，我无从接受。
“怎么就听不明白了？我小学是在镇上念的，四年级的时候，顾辰转到了我们班，就是因为他妈妈没钱治病了，这才回的娘家，他们就住在尚庄村，你知道尚庄村在哪里吗？”
我听得头皮发麻，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老家就在那边。
“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坐牢了，已经十多年了，听说是因为杀人，也有人说是他是犯了强奸罪，嗯，就是那种，那种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啦。他妈妈的亲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嫁给了同村一个男人，但那男的特别喜欢喝酒，喝醉了还家暴，拿铁棍打人，公安局都出警了。我都忘说了，他还有个大舅舅，早就搬镇上住了，根本不管家里老人，这些天见人死了，才回村里来，还嚷嚷着占房产。”
我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就此打住。
她这几番话的时间线无比混乱，字字句句比丧钟敲响的余波还要跌宕起伏，面对一山又比一山高的绵迭厄运，我感到晕头转向，浑浑噩噩，只想逃离现场，一路跑回家里，甚至来不及大喘气，好似身后追了条锲而不舍的野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幸的家庭。
怎么会有人生在这样的家庭。
而这个人就在我的身边。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共情。
如果换做是我，可能每分每秒想的都是痛痛快快做个了结，哪怕下辈子投胎做只猫，也不要待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里生活十几年。
真是太难过了。
我知道这样去揣测别人的家事非常不应该，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家庭，但不知怎么的，偏偏生出一种类似心疼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我对顾辰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成绩中上游，发挥很稳定，偶尔逃逃课，上课打瞌睡……他至少像个乖孩子，既不欺软怕硬当混子，也不浑浑噩噩过日子。
而且我看得出，他对文科兴趣蛮高，无论课上还是课后，表现都相当不错，虽然成绩没什么起色，但是仍然被老师看好。
那年冬天，我在小镇上旋转火锅店里，见到他穿着店员服装给客人加菜，四目相对的瞬间，犹如短兵相接，他朝我笑了笑，领着我和几个同学到小包间里，熟练地帮我们接上电源。
我找机会问他怎么没去老魏开的补习班，尽量表现得自然而又随意，顾辰显然比我大方得多，笑着说因为成绩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除了学习，还得生活。
我忽然发现他还挺爱笑，相比最初认识的时候，话也变多了。
“作为朋友，笔记借你，随便看随便抄，仗义吧。”
“朋友?”他反而在这个时候局促了，“我还以为……”
我神经兮兮地追问:“以为什么?”
顾辰摘掉手套，挠了挠后脑勺，又放下手臂，搓着手指，不自觉就打响了，“就……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
我满脸问号，严肃纠正道:“倒打一耙!难道不是你嫌弃我吗?！”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父亲曾说他家里可能有人去世了，而且一下子就是走了两位亲人。
顾辰系在腰间的白布条分明已经妥帖地扎进了裤腰带里，但我还是偶尔能捕捉到那抹刺目的素白。
我暂时没有足够的动力去解开顾辰身上哪怕十之一二的辛秘，我或许是在等着谜底顺其自然地揭晓，而不是作为外人肆意窥探别人的隐私，这其中有一份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同时又有一份庆幸，庆幸自己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
直到一学期结束，班里组织开家长会，我和学习委员两人全程给班主任打下手，期间我缩在角落里，看到父亲凝眉检查卷子，而他对面的位置，始终空着没有人来。
学委是个干净利落的女孩儿，高高瘦瘦，扎着马尾，脸上挂着可爱却不张扬的笑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她在学期开始就能对照花名册叫出许多人名，活泼开朗，遍地人缘，朋友们都叫她芋圆，是她名字谐音，听起来味道甜甜的。
芋圆和我一样，都是走读生，家在学校前的长坡坡脚，家里开小卖部的，家门口总躺着一只喜欢晒太阳的肥硕橘猫，还有只大黄狗。
猫叫恭喜，狗叫发财，连起来就是——
“恭喜发财!”
“对！谢谢恭喜。”
我就这么被她骗一跟头。
芋圆哈哈大笑，摸了把猫头，又拽拽狗尾巴，挨个说道：“其实这个叫招财，那个叫进宝啦。”
家长会一散，我和父亲一起回家，刚进门就被他撵出来买酱油，无需多想，铁定是母亲的交代他给忘了，就知道使唤我干活。
我去到小卖部，她抱着大胖橘，坐在门前石墩子上，对我说起一猫一狗的名字。
“你是从城里转出来的，对不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询问，我“啊”一声，又“哦”一声，再“嗯”一句。
“哈哈哈，我知道，你爸是个暴发户，家里很有钱，承包了镇上所有鱼塘……”
“不不不，你认错人了，我爸没那么有钱，承包鱼塘的真不是他。”
芋圆狐疑道：“是吗？难道我记错了？大人都是这么说的呀。”
我摆摆手，“鲁迅先生说过，大人的话就是用来骗小孩儿的。”
“你真逗。”芋圆站起身，靠着没有贴瓷砖的砖墙，双手青砖映衬之下更显皮肤莹白。
她问道：“你和顾辰坐一组吗？”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那你知道顾辰，不，是他们一家子，在我们镇上都是出了名的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不是很清楚……”
“他爸爸是杀人犯，妈妈精神有问题，上星期还死了姥姥姥爷，他家简直……镇上人人都说是丧星临门。”芋圆撇撇嘴，“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我像块石头一样原地风化，喃喃道：“什么跟什么呀这都是，我好像有些不明白……”
不是不明白，是太过震惊，这些小道消息，我无从接受。
“怎么就听不明白了？我小学是在镇上念的，四年级的时候，顾辰转到了我们班，就是因为他妈妈没钱治病了，这才回的娘家，他们就住在尚庄村，你知道尚庄村在哪里吗？”
我听得头皮发麻，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老家就在那边。
“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坐牢了，已经十多年了，听说是因为杀人，也有人说是他是犯了强奸罪，嗯，就是那种，那种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啦。他妈妈的亲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嫁给了同村一个男人，但那男的特别喜欢喝酒，喝醉了还家暴，拿铁棍打人，公安局都出警了。我都忘说了，他还有个大舅舅，早就搬镇上住了，根本不管家里老人，这些天见人死了，才回村里来，还嚷嚷着占房产。”
我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就此打住。
她这几番话的时间线无比混乱，字字句句比丧钟敲响的余波还要跌宕起伏，面对一山又比一山高的绵迭厄运，我感到晕头转向，浑浑噩噩，只想逃离现场，一路跑回家里，甚至来不及大喘气，好似身后追了条锲而不舍的野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幸的家庭。
怎么会有人生在这样的家庭。
而这个人就在我的身边。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共情。
如果换做是我，可能每分每秒想的都是痛痛快快做个了结，哪怕下辈子投胎做只猫，也不要待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里生活十几年。
真是太难过了。
我知道这样去揣测别人的家事非常不应该，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家庭，但不知怎么的，偏偏生出一种类似心疼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我对顾辰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成绩中上游，发挥很稳定，偶尔逃逃课，上课打瞌睡……他至少像个乖孩子，既不欺软怕硬当混子，也不浑浑噩噩过日子。
而且我看得出，他对文科兴趣蛮高，无论课上还是课后，表现都相当不错，虽然成绩没什么起色，但是仍然被老师看好。
那年冬天，我在小镇上旋转火锅店里，见到他穿着店员服装给客人加菜，四目相对的瞬间，犹如短兵相接，他朝我笑了笑，领着我和几个同学到小包间里，熟练地帮我们接上电源。
我找机会问他怎么没去老魏开的补习班，尽量表现得自然而又随意，顾辰显然比我大方得多，笑着说因为成绩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除了学习，还得生活。
我忽然发现他还挺爱笑，相比最初认识的时候，话也变多了。
“作为朋友，笔记借你，随便看随便抄，仗义吧。”
“朋友?”他反而在这个时候局促了，“我还以为……”
我神经兮兮地追问:“以为什么?”
顾辰摘掉手套，挠了挠后脑勺，又放下手臂，搓着手指，不自觉就打响了，“就……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
我满脸问号，严肃纠正道:“倒打一耙!难道不是你嫌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