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那之后，皇帝再没见过舞姬，自然也没提过什么名分的事。
仔细想来，家宴上令皇帝愉悦的，并不是美貌的女子，也不是动人的歌舞，而是翻飞的披帛打翻了王爷的酒。
君令臣何如，臣自当何如，即使他是王爷，皇帝未开言，他要将翻到的酒杯扶起，随着皇帝夸奖眼前的莺歌燕舞，笙箫交错。
乐府的女官明里暗里说这舞姬是个狐媚子，同她交好的其他舞姬们都躲开她窃窃私语，近日的新歌舞也不带她排练，女官直说体谅她侍奉君上的辛苦，让她好生歇息。
被皇帝临幸过又被抛弃，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一来二去，舞姬病倒了，日日呕吐，头晕乏力，直至月信迟迟未至，她才恍然大悟。
她用身上所有的钱，请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帮忙，这才告知皇帝，果然，皇帝并不记得她，甚至在那夜之后连避子汤都忘了赐下。但稚子无辜，皇帝只好分出一间偏远僻静的宫室，给她住，却不曾去看望过她。
九个月后，孩子出生了，皇帝得知后，屈尊到宫中看了一眼孩子，赐了名字，便匆匆离开了。
这个孩子，就是怀若。
若是无宠，宫里的日子是真的难捱。
母妃的身份低微，怀若连一个教习先生都不曾有过，母亲在一日一日的没有希望的等待中逐渐患了失心疯。常常坐着坐着就开始大哭大笑，抱着怀若说有人要害他的儿子，不发病时又如常人一般。
怀若的胆子小极了，他不知道母亲说的话是真是假，是不是真的有人要害自己。唯一一位伺候他的嬷嬷告诉怀若，去读书吧，有了学问知道了。
怀若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嬷嬷，她花白的头发，面颊上满满的崎岖皱纹，衣领是洗不净的污色，衣襟上花纹的绣线早已崩解，就像这位老嬷嬷一样，被岁月磨去了原本的颜色。这不能怪嬷嬷，宫内只有她一人伺候着怀若和母亲，自然是顾不上洗自己老旧的衣袄。
“嬷嬷，你原本就长这样吗？”嬷嬷被怀若没来由的一句话逗笑。“当然不是啊，嬷嬷老了。”
“人都会老吗？”怀若又问。“是啊，人都会老的。”嬷嬷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炭盆，想要从昨天烧尽的炭灰中找出一些漏网之鱼。
“那母亲也会老吗？人老了会死吗？”怀若抱着手，回头看了看在床上睡着的母亲问道。“是啊，但是殿下和小主是有福气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怀若又回头看了看母亲，再看看嬷嬷，不知道什么才是福气。
怀若打听了四皇子每日上课的时辰，仗着自己身子瘦小，钻过院墙根下的狗洞，躲在四皇子院墙外，偷听教习先生讲给他的学问和道理。
这天也一样，但正当怀若想要沿着原路返回时，身后的草丛被人掠起，蜷在墙边的怀若被来人发现，他无处可躲。
“你是谁？躲在这干嘛？”说话的人声音稚嫩，年纪看上也比怀若大不了多少，但长得壮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身上的衣服都绣满了精致的金线，在阳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怀若说不出话，悄悄起身，心里盘算着如何逃跑。这一起身，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开口道：“你是掖庭跑出来的罪奴吗？偷跑是大罪，你不知道吗？”怀若怕极了，瘦弱的手掌挥舞在胸前，慌乱地说：“我不是……我不是罪奴。”
“那你是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谁？怀若低下头，仔细地思忖了一番。
是罪奴吗？当然不是，那自己是谁？怀若身上有着和面前人一样的皇室血脉，但是，他并不能称自己是皇子，既然是皇子，就应该是尊贵的、金玉器一般供奉着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在旁人眼中一副与罪奴无二的破落相。
怀若低着头，一时说不出。
“不说我就叫管事的把你捉回去仔细拷打！”面前的四皇子理直气壮地呼呵，怀若还是重复着那句“我不是罪奴……”。
直到来寻怀若的嬷嬷赶到，给四皇子连扣了几个响头，才让他相信怀若真的是皇子，并带走了他。
回去的路上，怀若紧紧拉着嬷嬷的手，短小的双腿飞快地倒腾，逃跑似的回到了宫里。
回到宫里，母亲少见地没有发病，正坐在床沿缝补怀若穿破了的衣衫。见到儿子终于回来，她赶紧抬手，召唤儿子上前。
小怀若刚刚受到了惊吓，见母亲伸手满目慈爱地招呼自己，终于松开嬷嬷的手朝母亲跑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哭出了声。
怀若伸出瘦弱的小胳膊，紧紧保住了母亲的腿，将鼻涕眼泪都抹在了母亲的裙摆之上，抽噎的声音被衣裙包容，断断续续地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她伸手抚住小怀若的后颈，轻声地问询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完怀若的哭诉，她扶起地上惹人心疼的小人，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花，忍住鼻中的酸意，安抚自己的孩儿。怀若没有被盛气凌人的四皇子吓到，而是为自己无法回答自己是谁这个问题感到委屈。
对于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回应，自己是皇子吗？那为何同样是皇子，嬷嬷要向四皇子磕头，像是怀若闯下了不得了的大祸。
母亲轻轻擦拭着他哭湿的衣角，告诉怀若，“若再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怀若，知道了吗？”怀若瘪了瘪嘴，泪水窝终于止住了。
虚怀若谷，安之若素。
这是父皇给他取的名字，母亲告诉他，父皇对你是存了期待的，所以才取这样的名字给你，你要好好长大，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
怀若不解，父皇若是喜欢我，为何从不来看我？母亲对他解释道，父皇太忙，大皇子和四皇子，父皇也是一年见不了几面的。
怀若年纪小，几句话下来就被哄的开心了。刚才还哭得惨兮兮的小脸挂起了笑，但不久就又阴云密布
“可是，我没有教习先生……怎么才能像四皇子一样读书识字呢？”
母亲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一把刀子削着，她将面前的孩子揽入怀中说：“母亲教你，我的小怀若，也要读书识礼的……”说着豆大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消瘦的面庞砸在了怀若的颈窝，怀若觉得后颈烫烫的，于是用自己的小手将母亲抱得更紧了。
仔细想来，家宴上令皇帝愉悦的，并不是美貌的女子，也不是动人的歌舞，而是翻飞的披帛打翻了王爷的酒。
君令臣何如，臣自当何如，即使他是王爷，皇帝未开言，他要将翻到的酒杯扶起，随着皇帝夸奖眼前的莺歌燕舞，笙箫交错。
乐府的女官明里暗里说这舞姬是个狐媚子，同她交好的其他舞姬们都躲开她窃窃私语，近日的新歌舞也不带她排练，女官直说体谅她侍奉君上的辛苦，让她好生歇息。
被皇帝临幸过又被抛弃，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一来二去，舞姬病倒了，日日呕吐，头晕乏力，直至月信迟迟未至，她才恍然大悟。
她用身上所有的钱，请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帮忙，这才告知皇帝，果然，皇帝并不记得她，甚至在那夜之后连避子汤都忘了赐下。但稚子无辜，皇帝只好分出一间偏远僻静的宫室，给她住，却不曾去看望过她。
九个月后，孩子出生了，皇帝得知后，屈尊到宫中看了一眼孩子，赐了名字，便匆匆离开了。
这个孩子，就是怀若。
若是无宠，宫里的日子是真的难捱。
母妃的身份低微，怀若连一个教习先生都不曾有过，母亲在一日一日的没有希望的等待中逐渐患了失心疯。常常坐着坐着就开始大哭大笑，抱着怀若说有人要害他的儿子，不发病时又如常人一般。
怀若的胆子小极了，他不知道母亲说的话是真是假，是不是真的有人要害自己。唯一一位伺候他的嬷嬷告诉怀若，去读书吧，有了学问知道了。
怀若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嬷嬷，她花白的头发，面颊上满满的崎岖皱纹，衣领是洗不净的污色，衣襟上花纹的绣线早已崩解，就像这位老嬷嬷一样，被岁月磨去了原本的颜色。这不能怪嬷嬷，宫内只有她一人伺候着怀若和母亲，自然是顾不上洗自己老旧的衣袄。
“嬷嬷，你原本就长这样吗？”嬷嬷被怀若没来由的一句话逗笑。“当然不是啊，嬷嬷老了。”
“人都会老吗？”怀若又问。“是啊，人都会老的。”嬷嬷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炭盆，想要从昨天烧尽的炭灰中找出一些漏网之鱼。
“那母亲也会老吗？人老了会死吗？”怀若抱着手，回头看了看在床上睡着的母亲问道。“是啊，但是殿下和小主是有福气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怀若又回头看了看母亲，再看看嬷嬷，不知道什么才是福气。
怀若打听了四皇子每日上课的时辰，仗着自己身子瘦小，钻过院墙根下的狗洞，躲在四皇子院墙外，偷听教习先生讲给他的学问和道理。
这天也一样，但正当怀若想要沿着原路返回时，身后的草丛被人掠起，蜷在墙边的怀若被来人发现，他无处可躲。
“你是谁？躲在这干嘛？”说话的人声音稚嫩，年纪看上也比怀若大不了多少，但长得壮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身上的衣服都绣满了精致的金线，在阳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怀若说不出话，悄悄起身，心里盘算着如何逃跑。这一起身，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开口道：“你是掖庭跑出来的罪奴吗？偷跑是大罪，你不知道吗？”怀若怕极了，瘦弱的手掌挥舞在胸前，慌乱地说：“我不是……我不是罪奴。”
“那你是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谁？怀若低下头，仔细地思忖了一番。
是罪奴吗？当然不是，那自己是谁？怀若身上有着和面前人一样的皇室血脉，但是，他并不能称自己是皇子，既然是皇子，就应该是尊贵的、金玉器一般供奉着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在旁人眼中一副与罪奴无二的破落相。
怀若低着头，一时说不出。
“不说我就叫管事的把你捉回去仔细拷打！”面前的四皇子理直气壮地呼呵，怀若还是重复着那句“我不是罪奴……”。
直到来寻怀若的嬷嬷赶到，给四皇子连扣了几个响头，才让他相信怀若真的是皇子，并带走了他。
回去的路上，怀若紧紧拉着嬷嬷的手，短小的双腿飞快地倒腾，逃跑似的回到了宫里。
回到宫里，母亲少见地没有发病，正坐在床沿缝补怀若穿破了的衣衫。见到儿子终于回来，她赶紧抬手，召唤儿子上前。
小怀若刚刚受到了惊吓，见母亲伸手满目慈爱地招呼自己，终于松开嬷嬷的手朝母亲跑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哭出了声。
怀若伸出瘦弱的小胳膊，紧紧保住了母亲的腿，将鼻涕眼泪都抹在了母亲的裙摆之上，抽噎的声音被衣裙包容，断断续续地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她伸手抚住小怀若的后颈，轻声地问询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完怀若的哭诉，她扶起地上惹人心疼的小人，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花，忍住鼻中的酸意，安抚自己的孩儿。怀若没有被盛气凌人的四皇子吓到，而是为自己无法回答自己是谁这个问题感到委屈。
对于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回应，自己是皇子吗？那为何同样是皇子，嬷嬷要向四皇子磕头，像是怀若闯下了不得了的大祸。
母亲轻轻擦拭着他哭湿的衣角，告诉怀若，“若再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怀若，知道了吗？”怀若瘪了瘪嘴，泪水窝终于止住了。
虚怀若谷，安之若素。
这是父皇给他取的名字，母亲告诉他，父皇对你是存了期待的，所以才取这样的名字给你，你要好好长大，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
怀若不解，父皇若是喜欢我，为何从不来看我？母亲对他解释道，父皇太忙，大皇子和四皇子，父皇也是一年见不了几面的。
怀若年纪小，几句话下来就被哄的开心了。刚才还哭得惨兮兮的小脸挂起了笑，但不久就又阴云密布
“可是，我没有教习先生……怎么才能像四皇子一样读书识字呢？”
母亲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一把刀子削着，她将面前的孩子揽入怀中说：“母亲教你，我的小怀若，也要读书识礼的……”说着豆大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消瘦的面庞砸在了怀若的颈窝，怀若觉得后颈烫烫的，于是用自己的小手将母亲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