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但愿生儿愚且蠢

  司机摸了把反光的秃头,拿下耳根上别着的香烟,点火猛吸一口,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有理。

  “你他娘的过十二岁了没呐,还敢骑山地车溜坡,两条小短腿嘎登那么快要死人呐,今天要不是遇到老子,非得打电话把你爸妈都叫来理论,回家抽不死你丫的,什么浑孩子!”

  父亲趁机附和道:“是得叫家长,来来来,电话号多少,叔叔帮你打。”

  男孩儿看着我爹,低声报出了一串号码。

  母亲问他瞎说什么,莫非还想讹钱不成,父亲笑道啊呀你怎么学坏了,知我者卿卿也,诸如此类老不正经。

  母亲锤他几拳,却是待他身边不再说话了,她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嘴上一套油滑,心里澄净明澈。

  父亲还没摁下几个数字,那面包车司机突然一拍引擎盖,大声抱怨道:“算逑,拉倒吧,我这车也不值几个钱,活该挨灾,老子认了。”

  他的嗓门越高,就越显得心虚,欲盖弥彰,不觉尴尬地跟周围人泄愤吐槽几句,钻进车里打火离开了。

  男孩儿转身捡起貌似已经宣告报废的自行车,临走时路过我身边,向我父亲道歉,还很有礼貌地再次留了号码,请求赔偿裤子钱。

  父亲打着哈哈说没事没事,不必不必,男孩拖着一堆破铜烂铁离开了现场。

  一场似是而非的事故落下帷幕。

  报道之后,回家路上,父亲说道:“那孩子家里该是死了爷爷奶奶。”

  “什么?!”我满脸惊讶,一头雾水,“爸爸,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见他穿一身皂,一双白鞋,不是本家有人去世,哪个会这样穿,不吉利。”

  “那……为什么一定是爷爷奶奶?”

  “他裤腰上挂了两条白绳结,就是本家死了两个人,至于是不是家里老人去逝,就说不准了,我瞎猜的。要是死了爹妈,那更可怜。”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父亲三言两语解释几句,像个不称职的写生画家,明明是浓墨重彩的实景画面,他却寥寥几笔一下带过,而我作为一个看画人,见识不如他百分之一广远,悲悯之情也被他淡然的语气稀释了一百倍。

  我想到刚才男孩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无知无觉附和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父亲双手垫在脑后,闲聊道:“小孩子老实,根本就没撞上那辆破车,秃头见他年纪小好糊弄,强词夺理骂几句吓唬人,摆明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敢真叫人家长过来。要换做是我,就躺地上死鱼摆尾,迷瞪迷瞪,头疼胃疼胳膊腿也疼,讹不死他也能吓死他,哈哈。”

  母亲听了掐他一把,父亲终于想起自己身边站着祖国的花朵,不能像他一样不干人事儿,忙道:“人还是老实点好,老实有老实的好处,郭靖不憨还娶不到黄蓉呢,降龙十八掌除了他也没几个学得来,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母亲说:“是的呀。你再看看杨康,聪明反被聪明误,投机取巧,认贼作父,花言巧语,最后又是什么下场?”

  父亲又不服气了,“那你怎么不瞅瞅杨过,重情重义,江湖豪侠,用情专一,坚韧不拔。聪明人不见得都是坏胚子。”

  “那是他娘穆小姐教得好。”

  “我还说是杨康|生得好呢。”

  两人争到最后已经偏离了中心论点,东拉西扯,不知道在说什么了,总之母亲又添了一句:“苏东坡有首诗写得不错,‘人人都说聪明好,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儿愚且蠢,无灾无难到公卿。’”

  父亲附和道:“是,这也算个道理。”

  二人意见达成一致。

  但愿生儿愚且蠢……但愿生儿愚且蠢……

  只有我一个人受伤的世界也达成了。

  和顾辰第二次见面,是在镇中学开学那天。

  算算日子,一三年九月一号,星期六,甭管天气晴不晴,我的心情倒是多云转不了晴。

  开学第一周就有七个工作日,时运不济呐时运不济,我像只霜打了的茄子,莫名其妙开始恐惧上学。

  虽然早已经答应父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我依旧还是那个小考成绩尴尬透顶的苏璃——一只不上不下吊在藤上的霜打茄子,绝对会被人摘下来丢进油锅里,反复翻面,炸至金黄酥脆,隔壁小孩儿都能谗哭。

  早晨出门前,我说午饭想吃油煸茄子,母亲一口应下。

  我看到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妙。

  父亲有贫血的老毛病,母亲总觉得这病是因为他小时候长期营养不良,寡油少肉清汤淡水,不利于身体健康,所以她每次炒菜都喜欢放宽油,简简单单的蛋炒饭在她手里能炸成油焖饭。

  得亏平时父亲跟她共同分担家务事,否则我小小年纪得不到奖状,得个高血压又有何难。

  如今父亲不在身边,我怕是顿顿都要抱着碗舔猪油。

  愁苦焦虑的心情在上学路上更加郁结,直到找着班级号推门而入,我才发现自己这只早起的鸟儿想屁吃,风水上佳的宝座早就被别人抢得鸡毛都不剩,除了临朝听政区,就只有穷山恶水区仅供挑选。

  上了这么多年学,我当然清楚这两块地方优劣何在。

  所谓临朝听政,就是分布讲桌两侧,上课除了吃粉笔灰,还要忍受唾沫横飞。所谓穷山恶水,就是靠近墙角垃圾桶,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搅和在一起,那酸爽,才正宗。

  踌躇半天,我还是没骨气地苟到最后一排,屁股挨着座儿,就跟投水自尽的草鱼一样,咕咚一声淹没在乱哄哄的人海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后墙黑板上贴着一张班级花名表,我凑上前走马观花式地从头看到尾。

  身旁忽然多了簇人影,紧接着,一串朗笑声自耳边响起。

  “咱俩从幼儿园起就是同班同学,幼升小、小升初都没散伙,不会到了高中还是一个班吧?”

  我转头,看到了一个扎着马尾、利落高挑的女孩子,正揽着另一个眉眼带笑、说话温温柔柔的小姑娘,俩人看起来很是要好,话里话外都是并蒂青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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