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遇见
和顾辰第一次见面，是在镇中学报道那天。
一三年初秋，据日记本记载，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三，天气晴，心情……可谓心惊肉跳。
父亲专门请假赶来陪我们娘俩，小区距离学校不远，步行足矣，只是要经过一条不算陡峭的长长长长坡。
我哼哧哼哧爬上半坡腰，身后父母正在讨论我的户口问题。
“咱俩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农村户口，只有老家一座砖瓦平房，后来干了煤矿，在城里买了第一套商品房，我也没着急迁户。敏儿出生的时候，也是在村镇上的户，我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改户口，闺女的却没动，你老催着我给她迁进市里，要不是我压着说再等等，她今天还念不来镇初中。”
父亲话里话外都在炫耀他高瞻远瞩，实则小心机藏到了地下八尺深。
很多年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他以我的名义继承并改建了老人家生前执意久居的旧房，在原有地基上重新修盖自建房作为养老燕居之所。
彼时我不能理解父亲和祖父的恋家情结，就像不理解许许多多从太行山走出去的年轻人为何总要陆陆续续再回来，就像不知道洪洞大槐树竟是寻根祭祖唯一的民祭圣地。
表里山河，何以让人如此盘桓眷恋。
多年后我读到但丁笔下长在地狱的灵魂密林，读到《神曲》里那句“我为爱乡之念所感动，替那个已经不出声的灵魂拾起落叶，归还他的老根”，恍惚明白了几分。
我无缘无故想到了一件往事——一件无足轻重的往事，也许现在提起来时机并不恰当，但风吹叶走似的，思绪偏偏飘向别处。
某个冬日午后，父亲对我说起奶奶曾在老家院子里植起葡萄藤架，年幼时他总等不及葡萄成熟，便招呼几个伙伴，趁秋天来临之前把青葡萄摸了个遍，拿去讨好邻居家漂亮的小妹妹。
期间父亲爬高叠罗汉，不小心磕掉了两颗乳牙，说话漏风了好一阵儿，爷爷气得每天都用烟斗敲他脑袋，说他丢死人呐，脾气温和的奶奶却在次年改种草莓，然后……
没有然后了。
父亲讲到这里时，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碰撞的声音业已平息，母亲解下围裙招呼吃饭，他一骨碌从沙发上弹起来端菜上座，一口一句“老婆辛苦”好不狗腿，作为亲闺女，我自然不能再追问一句当年漂亮的邻家小妹妹究竟是哪位。
也许对于父亲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当事人是谁不要紧，是葡萄是草莓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他挥之不去而又酣畅淋漓的童年记忆。
大人似乎都是这样，明知昨日之日不可留，还总喜欢追忆似水年华。
我想父亲所眷恋的，终究是他所经由的光阴与人伦，经由一切他者而成就的自我，别人只见他自愿缩居果壳，却不知其中宇宙无垠。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父亲还在涛涛不绝长篇大论，顺便腾出嘴来笑话我小短腿倒腾得真快，本当事人扭头冲他叉腰哼气，自信让他十步也走不来我跟前。
谁知下一刻意外来临，耳边蓦然炸开了人群嗡乱的叫喊声和汽车的尖锐鸣笛，我来不及转身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后脑勺隐隐发凉。
“咔嚓”一声，我脖子一紧，喘不上气，呛得直咳嗽，半晌才找回呼吸，懵然回神，原来是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前，单手拎着我往后一撂，只身替我挡住了危险。
母亲慌慌张张摇着我的肩膀焦急询问，我告诉她是衣领卡了脖子，没什么大事，她才松口气，反观父亲，状况似乎不大对劲——一个大男人捂着腚在她眼前花枝乱颤，抱怨道:“你先看看我好不好啦！”
父亲腿上那条百十来块钱的劣质工装裤给人划破个大洞，要命的是，本命年的大红裤衩露出冰山一角。
肇事者是台滚没了前轮的山地车，车把手上还挂了条裤飘带……
我严肃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不该捂腚，应该遮脸。
好在有更大的争吵取代了父亲的尴尬，我们只是无辜被殃及的池鱼，城门前的火失在另一头，也就是山地车的主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儿，身量单薄瘦弱，不比我高出多少，穿着一身黑色衣裤，沾满了灰尘，像是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脸上戴着黑色口罩，看不清容貌，形单影只站在马路中央，无人陪同。
身边停了一辆看起来像是十年没洗过，积尘得用刨子才能挫干净的面包车，司机从驾驶位上怒气冲冲摔门而下，指着男孩儿鼻子操骂脏话。
周围人群要么停留原地观望，要么看两眼便匆匆离去，父亲属于前者，没什么热闹是他不凑的，脱了外套系在腰上遮腚，三两步就蹦跶上前。
他个儿挺高，大约就是走在街上很少有人能看到他头顶心没有头发那样高，站人堆里一眼就能显出身形来。
母亲站在他身边，我也拼命钻进他俩中间，一家三口就应该整整齐齐才对。
父亲却故意屈膝把我顶了出去。
稀里糊涂的，我站在了吃瓜最前沿，男孩儿一下就注意到了我，大概觉得我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扫了一眼就看向别处。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漠然无言。
我在秃头司机的骂骂咧咧声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对牛弹琴，哦不，是鸡同鸭讲，不不不，似乎也不太对……
总之，男孩儿信号不在服务区，脏话只有在别人听进去的前提下才有意义，没有反馈的咆哮通通等同于狗叫。
“老子二十迈速度，比电驴儿还慢，你个破逼自行车，骑得尼玛飞机模样，你是捉急投胎还是有人死屋里头喽?”
男孩终于有所反应，死死地看他一眼。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像是被踩到痛处的野兽，目露凶光，但充其量也只算头幼兽，精疲力竭负隅顽抗的幼兽，与其说是凶狠，不如说是可怜。
一三年初秋，据日记本记载，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三，天气晴，心情……可谓心惊肉跳。
父亲专门请假赶来陪我们娘俩，小区距离学校不远，步行足矣，只是要经过一条不算陡峭的长长长长坡。
我哼哧哼哧爬上半坡腰，身后父母正在讨论我的户口问题。
“咱俩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农村户口，只有老家一座砖瓦平房，后来干了煤矿，在城里买了第一套商品房，我也没着急迁户。敏儿出生的时候，也是在村镇上的户，我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改户口，闺女的却没动，你老催着我给她迁进市里，要不是我压着说再等等，她今天还念不来镇初中。”
父亲话里话外都在炫耀他高瞻远瞩，实则小心机藏到了地下八尺深。
很多年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他以我的名义继承并改建了老人家生前执意久居的旧房，在原有地基上重新修盖自建房作为养老燕居之所。
彼时我不能理解父亲和祖父的恋家情结，就像不理解许许多多从太行山走出去的年轻人为何总要陆陆续续再回来，就像不知道洪洞大槐树竟是寻根祭祖唯一的民祭圣地。
表里山河，何以让人如此盘桓眷恋。
多年后我读到但丁笔下长在地狱的灵魂密林，读到《神曲》里那句“我为爱乡之念所感动，替那个已经不出声的灵魂拾起落叶，归还他的老根”，恍惚明白了几分。
我无缘无故想到了一件往事——一件无足轻重的往事，也许现在提起来时机并不恰当，但风吹叶走似的，思绪偏偏飘向别处。
某个冬日午后，父亲对我说起奶奶曾在老家院子里植起葡萄藤架，年幼时他总等不及葡萄成熟，便招呼几个伙伴，趁秋天来临之前把青葡萄摸了个遍，拿去讨好邻居家漂亮的小妹妹。
期间父亲爬高叠罗汉，不小心磕掉了两颗乳牙，说话漏风了好一阵儿，爷爷气得每天都用烟斗敲他脑袋，说他丢死人呐，脾气温和的奶奶却在次年改种草莓，然后……
没有然后了。
父亲讲到这里时，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碰撞的声音业已平息，母亲解下围裙招呼吃饭，他一骨碌从沙发上弹起来端菜上座，一口一句“老婆辛苦”好不狗腿，作为亲闺女，我自然不能再追问一句当年漂亮的邻家小妹妹究竟是哪位。
也许对于父亲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当事人是谁不要紧，是葡萄是草莓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他挥之不去而又酣畅淋漓的童年记忆。
大人似乎都是这样，明知昨日之日不可留，还总喜欢追忆似水年华。
我想父亲所眷恋的，终究是他所经由的光阴与人伦，经由一切他者而成就的自我，别人只见他自愿缩居果壳，却不知其中宇宙无垠。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父亲还在涛涛不绝长篇大论，顺便腾出嘴来笑话我小短腿倒腾得真快，本当事人扭头冲他叉腰哼气，自信让他十步也走不来我跟前。
谁知下一刻意外来临，耳边蓦然炸开了人群嗡乱的叫喊声和汽车的尖锐鸣笛，我来不及转身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后脑勺隐隐发凉。
“咔嚓”一声，我脖子一紧，喘不上气，呛得直咳嗽，半晌才找回呼吸，懵然回神，原来是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前，单手拎着我往后一撂，只身替我挡住了危险。
母亲慌慌张张摇着我的肩膀焦急询问，我告诉她是衣领卡了脖子，没什么大事，她才松口气，反观父亲，状况似乎不大对劲——一个大男人捂着腚在她眼前花枝乱颤，抱怨道:“你先看看我好不好啦！”
父亲腿上那条百十来块钱的劣质工装裤给人划破个大洞，要命的是，本命年的大红裤衩露出冰山一角。
肇事者是台滚没了前轮的山地车，车把手上还挂了条裤飘带……
我严肃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不该捂腚，应该遮脸。
好在有更大的争吵取代了父亲的尴尬，我们只是无辜被殃及的池鱼，城门前的火失在另一头，也就是山地车的主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儿，身量单薄瘦弱，不比我高出多少，穿着一身黑色衣裤，沾满了灰尘，像是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脸上戴着黑色口罩，看不清容貌，形单影只站在马路中央，无人陪同。
身边停了一辆看起来像是十年没洗过，积尘得用刨子才能挫干净的面包车，司机从驾驶位上怒气冲冲摔门而下，指着男孩儿鼻子操骂脏话。
周围人群要么停留原地观望，要么看两眼便匆匆离去，父亲属于前者，没什么热闹是他不凑的，脱了外套系在腰上遮腚，三两步就蹦跶上前。
他个儿挺高，大约就是走在街上很少有人能看到他头顶心没有头发那样高，站人堆里一眼就能显出身形来。
母亲站在他身边，我也拼命钻进他俩中间，一家三口就应该整整齐齐才对。
父亲却故意屈膝把我顶了出去。
稀里糊涂的，我站在了吃瓜最前沿，男孩儿一下就注意到了我，大概觉得我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扫了一眼就看向别处。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漠然无言。
我在秃头司机的骂骂咧咧声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对牛弹琴，哦不，是鸡同鸭讲，不不不，似乎也不太对……
总之，男孩儿信号不在服务区，脏话只有在别人听进去的前提下才有意义，没有反馈的咆哮通通等同于狗叫。
“老子二十迈速度，比电驴儿还慢，你个破逼自行车，骑得尼玛飞机模样，你是捉急投胎还是有人死屋里头喽?”
男孩终于有所反应，死死地看他一眼。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像是被踩到痛处的野兽，目露凶光，但充其量也只算头幼兽，精疲力竭负隅顽抗的幼兽，与其说是凶狠，不如说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