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漏风的小棉袄

  夜里钻进床底的大蟋蟀比隔壁父亲的呼噜声还要高亢嘹亮,这是爷爷奶奶舍不得的乡下天籁,也是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罪魁祸首。

  第二天清早,父亲由于工作原因离开了,母亲说以后三年她会全职照顾我的学业,父亲还要赚钱养家,只能节假日隔三差五来乡下看看我们娘俩。

  我点点头,哦。

  原来父亲压根不需要忆苦思甜啊。

  将近住了一个月,我已经习惯和时不时爬进屋的千腿蚰蜒、挂在砖墙上的掉尾壁虎、犄角旮旯里的毛腿蜘蛛共处一室。

  然而某天夜里,母亲大人摸黑去蹲茅坑,为拉亮后院墙上蒙了层黄油似的老灯泡,摸索半天,成功逮住一条蝎子尾巴,手肿了两倍厚,不由分说打电话给父亲,先将他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再命他三日之内租好一套镇上的居室,五日之内她就要搬进去,超过期限请君提头来见。

  父亲连声答应好好好,无求不应,无错不认,无气不受,无不好言好语,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我就着听筒小声道:“爸爸,妈妈这是公主病,我早就住习惯了。”

  父亲漫然道:“其实吧,你妈她有那个公主命。嗯嗯,是的,没错,我偏心。”

  那一刻我才明白,爹妈是真爱,孩子是意外,不失为至理名言。

  我沾了母亲大人的光。

  之后,我们搬进了一个五栋六层楼的新建小区,这里目测是整个镇上最高的建筑群。

  六层楼高刚好卡在装电梯的临界点,三楼以下徒步来回尚能接受,往上走每一步都是煎熬。

  我家租在最东侧第三层,采光也好,房东还是父亲熟人,那才叫真正的暴发户。

  常言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暴发户不仅在镇上买房,在村里盖别墅,还投资水库养鱼、猪场养猪、果园种树,哪怕收秋打玉米,他也要插一脚。十里八乡的人们也许不知其貌,但一定闻其大名,实属锦衣兜脸上招摇过市。

  小区不远处有个中型超市,附近有农村银行,有新建快递点,有公交站,有饭店,甚至还有购物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重点是离学校不足千米,对我这种出了门就是远方下个楼就是他乡的人来讲,此乃人间幸事。

  中国人虽然婉约含蓄,但我忍不住直抒胸臆,我爱我妈。

  母亲大人是城里姑娘,父亲是乡下小子,七八年改革春风还没吹到山旮旯里,两人生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之下。

  九几年父亲辍学奔城里打工,和母亲一见钟情,头铁撞破门槛才结的亲,门不当户不对,外公至今看不惯他把自己辛苦养大一朵娇花连盆端走,口口声声称他奸猾狡诈拐卖人口。

  我问母亲大人看上我爹啥了,她说你爹年轻时候长得帅,拳打郭富城,脚踢梁朝伟,古天乐也比不过他。

  嘶……好大的口气。

  我爹他都地中海啦!

  母亲怅然若失,告诫我说皮相是最最最不靠谱的东西,千万不能以貌取人,人到中年谁知道他会长成一枝花还是一坨粑粑。

  哎,闹心。

  有道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有道是,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总有人正年轻。

  母亲如今最大的爱好就是追偶像剧,看综艺节目,以至于后来的什么TFboys、EXO,她认识的比我全乎多了。

  她当真是个看脸的。

  她当真是个只看脸的。

  楼下不足两百米有片空地,这地儿被一所驾校分校征辟做了驾考科目二的训练场地,教练是个年纪轻轻的帅小伙,母亲大人收了人家的宣传单,当机立断报考驾校。

  据外公说,母亲年轻时候也曾学过开车,可惜在驾考场地内追了尾,就再也不敢抓方向盘了。

  这个可怕的女人。

  居然为了一张与我爹年轻时候眉目神似的脸,下定决心重考驾照。

  我也暗下决心,向父亲打小报告。

  父亲回得轻描淡写,哦,她这是想起了年轻时候,她在追忆似水年华,她心里有我。

  唔……

  神奇,神奇。

  多么清奇的脑回路。

  我哼哼唧唧道:“爸爸,你脑筋急刹车一定很在行吧。”

  “什么脑筋急刹车?”

  “咋就转不过弯来呢。”

  “……”

  我提醒道:“妈妈是想让你用心拾掇拾掇自己。”

  视频通话中,父亲转着办公桌上的钢笔,勾勾画画,漫不经心道:“屁嘞,脸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那什么才是最靠谱的呢?”

  “当然是钱……不,不不不,是人品。”

  他看到母亲走进卧室,急忙改口。

  “闺女啊,你要记住两句话,第一,人不可貌相,第二,钱财乃身外之物。”

  每说一句,笔头都用力点两下桌子。

  我转头看母亲,她眉眼一弯,笑眯眯的,用力点点头。

  我重新转向摄像头,有些疑惑道:“姥爷说你奸猾狡诈,舅舅说你聪明绝顶,那么,爸爸,你到底人品好还是不好啊?”

  “咳……你觉得嘞?”

  “爸爸当然是聪明绝顶啦,你头顶真的没有头髮耶。”

  父亲仰天长叹,小棉袄怎么净他妈漏风。

  母亲大人终究还是趁着假期报班学车去了。

  某日清晨,我听到楼下训练场地传来了高喝声——

  “动作快点,打死他,打死他!”

  我一惊,连忙跑向窗边,看到年轻教练气急败坏地把胳膊伸进车窗里抢夺方向盘,跳脚道:“我叫你打死!打死!你干嘛回半把!分不清左右吗!”

  左邻右舍如我一般,纷纷开窗,却没看到打架扯皮的好戏,简直浪费八卦的心情。

  训练完毕,母亲回到家里,倒在床上,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蔫了吧唧道:“敏敏,给你母上倒杯水来。”

  我的名字里其实并无一“敏”字。

  但敏敏确实是我的小名,或者说是乳名。

  当年母亲大人怀我的时候,深深沉湎于苏有朋版《倚天屠龙记》不能自拔,爱极了赵敏这个人物,为忌敏爱情磕生磕死,干脆为我暂定小名“敏敏”。

  我全名有且仅有两个字:苏璃。

  母亲苦思冥想三月之久的名字,虽在当年一众“梓涵”、“子萱”中脱颖而出,却让今人无不以手抚膺坐长叹,直呼玛丽苏再世,白莲花转生。

  这名字,苏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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