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

  一三年夏天,我与母亲从G市市区搬回了乡下村里,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三世同堂。

  搬家,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是愁死了父亲头顶心最后一根秀发才敲板做出的重大决定。

  原因无他,正是我这个让他老人家操碎心的独苗闺女,即将面临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小升初。

  市里几所初级中学表面上严格遵循上级规定,坚持义务教育阶段并无优劣等级之分,只按区域划分升学名额,实际上人人都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个三六九等,教学质量最好的第三中学,是家长们托关系走后门塞私钱的重灾区。

  而我尴尬的学习成绩,直接替家里人省去了这样的烦恼。

  他们比我更有自知之明,也比我想得更加长远,与其挤破脑袋做个凤尾,面临巨大压力和无尽变数,不如安安分分做个鸡头,“下乡”就读乡镇中学。

  原因是G市为了实现教育公平,市一中、二中这两所国家财政经费支持的公办高等中学,也就是G市广为人知的名校孵化基地,每年都会为所有教学资源有所欠缺的乡镇初级中学分配指标名额,而市内初中完全没有这样的待遇。

  按照父亲的说法,老家所在的村落隶属M镇,镇政府治在市郊,离城区并不远,而且镇上开办有一所还算不错的初级中学,市一中每年为其下放五十个左右的指标名额,历年指标分数线都在六百二十分上下。

  相比之下,若在完全没有指标配给的市内中学,学生只能凭实力考进市一中,统招分数线通常都在六百六十分以上。

  整整四十分的差距,如果一分超十人,四十分就是把四百颗脑袋甩在身后。

  父亲拿着历年招生简章在我面前哗啦啦乱抖,如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放鞭炮似的震天响,告诉我做人要有商业头脑,不上市里拔尖的初中又怎样,吃得眼前亏,能考进市里顶级的高中,成为人上人,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须知一中乃是本市甚至本省名校,不少清北学子骄傲而又闪亮的照片挂满了主街道路的两侧路灯,每年更换一批,久而久之,被挂在高高的路灯上,就成了无数人的梦想和追求。

  父亲自然也希望看到我被挂在路灯上。

  尽管我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爹给你找的这条路,你敢不敢走。

  我坚定地回答道:走!当然要走!走出个通天大道,走出个虎虎生威,走出个一日千里……

  曲线救国的代价就是,告别城市便利,回村儿生存。

  那年暑假,父亲驱车载着我和母亲回到了久违的老家,柏油马路十米之内连续出没三个大坑,险些把我颠出隔夜饭,下了车憋着尿跑进路边旱厕,裤子还没来得及扒,就被那股子神奇的味道刺得眼睛发酸,浑浑噩噩踩死一只爬上茅岸的白胖蛆虫。

  隔夜饭吐了个稀里哗啦。

  要小命,还是要前途,这是一个问题。

  算来算去,我打了退堂鼓。

  父亲一巴掌扇我脑门儿上,才当了几年城里人,就受不得乡下苦了,你有这个公主病,可没那个公主命,你爹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劳动人民,不惯着你!忆苦思甜,你可懂否?

  我迎合道,是,你就是个卖咸鱼的暴发户,我才没资格当什么小公主,充其量就是条咸鱼。

  事实上,父亲不卖咸鱼,却是当地一个小小的暴发户。

  他从前是一位煤矿小老板。

  咳,不好意思,如果不按严格意义来说,我家的确有矿。

  G市并非大城市,至多排到四线,吃了矿物资源丰厚的红利,整个市里大半产业都与煤矿相关。

  方言里称煤炭为“黑金”,黑矿就是金山,九几年、零几年干煤矿的十有七八都是暴发户,父亲就是乘了这趟超速的列车,冲破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藩篱桎梏,提前奔进小康社会。

  零八年以后,省里市里煤矿产业逐渐合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从前挂名单干·违法私营·赚翻了天的煤老板们要么随大流归入大集团,要么转行换业纷纷散去。

  父亲极其恋家,虽然在省城购置有房产,但全都租了出去,美其名曰“不动产增值”,自个儿拖家带口蜗居在本市,悠哉悠哉做个矿区管理层,手里拿着工资本,心里美得不行。

  他大约是认为自己这辈子足够了。

  在G市,他是个彻彻底底的体面人,但在外面更广阔的天地,谁都不知他老排第几。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然而吃什么都是有代价的,时代在发展,这些年G市越来越喘不过气,和整个晋地一样,像个跟不上时代的老人家,步履蹒跚,灰头土脸。

  从这个漫天飘尘、空气质量严重不达标的地方走出去的人们,通常都会面临广大外省同胞频率最高的两句追问——

  “你家有矿吗?”

  “你喜欢吃醋吗?”

  其实除了煤和醋,这里还有它最可贵也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

  君不见,唐宋古建遍地都是,吉光片羽俯首可拾,中原文明熠熠生辉。

  两千三百年前,G市曾发生过春秋战国时期规模最大的战争,万人屠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累累白骨堆埋荒野,千年后的我们仍能够通过钢化玻璃展橱,窥见当年的万里黄沙腥风血雨,一将功成万骨枯。

  赵地人们痛恨白起,恨不能生啖其肉,一道烧豆腐成为流传至今的街头美食,看似凝痂的战争伤痕,早已穿越古今,生根血脉。

  这就是历史的厚重。

  这就是我灰蒙蒙的家乡。

  被发展遗忘,被历史收藏。

  伤春悲秋的事情,显然不适合十三岁的我。

  那年夏天,我满脑子都是旱厕里蠕动的蛆虫,坑坑洼洼的道路,没有村村通的公交车,从镇中学到村老家,步行五里地,两千五百米。

  苍天呐!

  大地啊!

  请体谅一下求学心切的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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