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番外:魇(三)

陈宜家力气大得简直不像个女人。
伏城被她一把扯进去,惯性让他重重地把她压在身下,真是糟糕至极的姿势,更糟糕的是,他清晰地听见身下女人发出了些可怕的呻吟。
“闭嘴……”伏城虚弱又头疼。
女人身上幽微白腻的香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伏城感觉头脑有点晕乎乎的,但很快,他就知道了这股眩晕真正的来源。
他被弹片打中,而紧绷的神经竟然忽视了这个信号。
陈宜家显然也被这个发展吓懵了。
他本以为她会无动于衷。
但她的冷静超乎他的预料,甚至还有了讽刺他的闲情,这让伏城觉得自己要是死了,这个女人绝对功不可没。
可他没想到,陈宜家竟然真的在想怎么救他。
当她利落地脱下内衣时,那一刻,伏城承认自己是慌的。
不是没有不知廉耻的女人在他面前脱光过,那时他眼中只有厌烦以及被骚扰后的恶心,但当他不经意瞥见陈宜家一闪而逝的白腻胴体时,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口水。
这种下意识的生理反应让他恼羞成怒。
这个女人没这么好心,是暂时的示好,还是别有用心的营救?
伏城忽然觉得格外不自在,他拼命想把这种烦乱拔除,于是冷声道:“不用你装好人。”
女人脸上显而易见地浮现怒气,她极其粗暴地包扎了他的伤口,力道大地让人怀疑她本意是想谋杀。
在手机的微光中,她脸上的绒毛都一清二楚。伏城忽然多看了眼低头包扎的陈宜家,记忆里素来清淡的她今晚似乎多花了些心思。没带隐形,而是架着副带水晶链子的银边眼镜,拉长的眼线勾出精致的眼形,鼻梁精巧,鲜艳欲滴的红唇则使她的五官更加明媚。
尽管一路奔逃,但女人精致的五官在微光中竟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艳。
伏城这才发现,不再低眉顺眼地故作纯良,她美得锋芒毕露——就像一根玫瑰刺。
摘不去,拔不掉。
这个联想让伏城不安,他立刻将胳膊抽了回来。
“你……”酝酿的话语还没出口。
就在这时,突然熄灭的光源像是掐断了他的呼吸,狭窄的电梯如同一个封闭的铁格子,令他的额头立刻冒出了冷汗。
伏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揿下手机,可再也唤不回一丝光亮。
没有意识到这些的陈宜家在累倦之后,坐在角落里陷入睡眠。
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伏城才敢放肆自己急促的呼吸。四围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他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脑海深处那些掩藏最深的记忆仿佛烂泥沉沼,生拉硬拽着要让他沉入深渊。
记忆如洪水般倒退,露出贫瘠的岸滩。
在看见别墅顶层那间上锁的储藏室时,有那么一瞬间,伏城连呼吸都停滞了。
“噼啪——”
花瓶被打翻在地,花束与瓷片蹂躏在一起,污水四溢。
年仅八九岁的男孩被一把搡进阴暗的房间,摔倒在地,嘴角青紫。
面色铁青的男人高举着老爷杖,男孩眼神惊惶,步步后退,“爹地,不、不要……”
回应他的是抽打到身上的沉闷钝击。
“我都教了多少遍了,你还学成这个样子!”男人暴怒地指着男孩,“今天要是学不会,谁都不准放他出来吃饭!”说罢,坚硬的拐杖像是荆条般抽打在男孩背上。
女人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抱住幼小的男孩,“你疯了!他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这么对他!”女人用身体挡住孩子,仰头泣声,“你不能这么教孩子的,他还小,你就不能对他多点耐心?”
“耐心耐心,我有耐心,外头的人有耐心等他长大吗?”说罢,男人将男孩拎起摔进门里,一把将门锁上。
“你、你放他出来,你把钥匙给我!”
“滚开!”
男女争执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隔着一道门,听着越来越尖锐的争吵,幼小的男孩一边哭着一边无助地拍门,“爹地,你不要打妈咪,我会做得更好的……爹地,咳…咳咳……”
“阿城、阿城——”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惊,她转身哀求地拽住男人,“阿城发病了,你让他出来啊,他是你的儿子,你放他出来……”
男人一把甩开她,“也就是你才会生出这么废物的东西!”
“啊——”摔倒在地的女人猝不及防地扎了一手玻璃,鲜血直流,眼泪从她脸庞上淌下,那双动人的美目逐渐失去光彩……
“妈咪……”细密的汗珠遍布伏城额头,他眉宇皱着,双眼紧闭。
黑暗的电梯里,因为失去了光源,陈宜家只能凭借手表的荧光判断距离他们被困,仅仅过了半个小时。
听到伏城的呢喃,她不禁凑近了点,“你说什么?”
“我会努力的,你别走……”男人好像陷入梦魇。
突然,他似有所感般,一把抓住了陈宜家正准备试探他额温的手,“妈咪,你别走!”
陈宜家被吓了跳。
“妈咪,别走,我会……”男人显然还在魇中,陈宜家使劲抽回手,谁知男人箍得太紧,竟动不了分毫。
男人薄唇不断翕动着,陈宜家啧了声,谁是你妈?她咕哝了句,“怎么都烧得说起胡话来了?”
抽不开手,她微微低下头,不经意瞥了眼。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窥见男人的半面。
细弱的微光下,伏城棱角分明的眉眼都像被模糊了,揉杂在一起有种静谧的脆弱感,他的双眼皮下方生长着又长又密的睫毛,甚至在眼睑下形成了一小片扇状的阴翳。
陈宜家没想到男人的睫毛也可以这么浓密,这么看来,男人熟睡的面庞竟有了一丝乖顺。
就在这时。
伏城突然睁开了眼。
陈宜家瞬间像是跌进了一片深海暗流,刚醒的男人眼睛里带点空茫,在看清陈宜家放大的面庞后,他的眼神先是一愣,而后立刻眯了起来。
“你……”男人的嗓音沙哑低沉,透着一股强撑的乏力。
“你发烧了。”陈宜家打断他,“我以为你要死了,过来看看。”
伏城狐疑地看了眼她,然后似有所感地视线下移,在看到两人交叠的手时,他倏地松开了五指。
动作快得像是怕沾染什么病毒。
陈宜家习以为常地撇嘴。
方才昏睡中,伏城隐约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说着“喂,你别死啊”的句子,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他忽然不动声色地看了陈宜家一眼,而后又兀自摇了下头。
“诶。”陈宜家突然开启了话头,“你的伤还好吧?”
又是发烧又是说梦话的,其实陈宜家心里清楚,就算伏城现在能勉强保持清醒,但这伤要是再拖下去,那他这条胳膊算是废了。
而对这个男人来说,那还不不如直接给他来一子弹划算。
因为没人会承认一个残废的继承人。
伏城显然更清楚这点,他没好气道:“死不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就从斜里伸了过来。
伏城看向陈宜家。
“吃点东西,好歹能恢复点体力。”陈宜家举着东西,哂笑,“放心,没毒,就是卖相不太好看而已。”
伏城看着她手里乌漆麻黑的东西,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这是什么东西?”
陈宜家懒得解释,直接塞给他,伏城下意识地一挡,谁知就把陈宜家手里的东西拍掉了。
圆滚滚的食物啪嗒掉在地上,两人都愣了。
陈宜家把它捡了起来,轻拍了下,瞥他,“面包而已,你爱吃不吃。”
伏城看她气鼓鼓地把东西塞进嘴里后马上背过身去,明显一副不想再看见他的样子,不禁欲言又止。
两人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陈宜家一边撕着面包,一边嚼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我哪有那么好心,又给你包扎又给你吃的,这么尽心尽力地救你,一定是别有所图……”
伏城看着陈宜家的背影,没有说话。
这时,陈宜家忽然嗤笑了一声,半回过头,“我说你们这些有钱人是不是都有被害妄想症啊?”
伏城有些恼地冷笑,“你能不防嘛。”
陈宜家自嘲道:“的确。”她半垂下眼,“反正现在被困在这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这么说吧,我的确不是真心想救你的。”
“或者说,不管是谁在这里,我都会救。”阴影中,陈宜家抬起脸,光影在她面孔上交替,“曾经有个人死在我面前,那个时候我无能为力,救不了她。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死在我面前了。”
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
伏城看着陈宜家,正想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电梯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伏城警觉地眯了下眼,不一会儿,外头就好像有什么工具在强硬地拆卸着紧闭的电梯门。
陈宜家惊喜地跪坐起身,伏城却一把捺住了她。
陈宜家一愣,这时,一道刺眼的亮光从外面透出,两个人影出现在电梯门口——头裹头巾,眼神冷漠,端着两把漆黑的冲锋枪。
看着呆愣的陈宜家和气势瞬间冷锐的伏城,他们拨了下耳麦。
“萨维卡,找到中国人了,一男一女。”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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